这些年来, 不论是战场上的生死成败, 或是问卜福祸殃灾,桩桩件件柳淳风从未失算。
但凡从他口中说出的卦象,定有十成十的把握应验。
朱子修霎时一懵, 尔后急声问道:“灭城?你的意思是?”
“滇城内所有百姓, 包括你我, ”柳淳风再看了一眼手中的卦盘,冷声说道“都将死于今夜的灭城之灾!”
朱子修不禁后退了两步, 低头望了眼横尸遍地的滇北大街, 问道“难道连你都没有办法避免这场灭顶之灾?”
柳淳风沉寂了片晌,说道:“除非九天神明救世,否则今夜滇城在劫难逃!”
他话音刚落,忽然有一道金光划过长空,将黑夜映照得仿若白昼一般。
城中侥幸逃生但还未来得及撤离的百姓,无不仰头望天。
却见一尾人身蛟尾的妖物正高悬在夜空中!
那鲛人妖女被一道链条般的金光束缚着, 正仰着头不停扭动着妖冶的身躯,企图挣脱那道绑束着她的金光锁链。
“快看!大家快看天上!人身蛟尾是传说中的南海鲛人啊!”
“不止是鲛人!那女妖附近还飘着个青衣女子!”
“那肯定也是只妖精!你没看到它长了张黑色的鬼脸吗?!”
“刚才一定就是这两只妖精施了妖法,降下绿雨害人的!”
蚀骨水化雨落下后, 上元仙子为了避免鲛人公主再出阴招伤及人族, 无奈之下只能出手反击。
她以两指做剑势, 自指峰接连发出数道剑气,每一道都直击鲛人公主蛟尾末端的命门!
趁鲛人泪公主闪躲之隙, 仙子又立即召唤出一道捆仙链, 绕到她身后将她绑了起来。
九天仙族的仙家神君若是被捆仙链束缚, 没有施咒者亲自解咒,绝无可能自行挣脱。
若想强行挣脱,每挣扎一下捆仙链便会立即缩小一寸,能叫仙身神躯都生不如死。
但捆仙链对仙族之外的族群威力大减,加上鲛人公主拥有着上万年的根基修为,仅凭区区一道捆仙链实在无法将她困住太久。
上元仙子原打算将她捆住后,多争取些时间,伺机将她带到别处再战。
无奈鲛人公主对她的怨恨实在太深,竟强忍着缩骨的剧痛不断挣扎,硬生生被捆仙链磨掉了一层鳞片,不出片刻便成功挣脱了束缚。
二人立即在空中再次打的难解难分!
底下的百姓见两只女妖打得火热,无不提心吊胆,生怕若是再降下一场绿雨便是万劫不复。
“灭城”的卦象令朱子修惊惶不已。
见妖兽缠斗,他立即对琼花楼下待命的将领下令:“马上吹响号角!命城中所有长躬孥集结,将空中那两只妖孽射下来!”
“不可!”柳淳风立即劝阻“人间的兵器不止对妖兽起不了作用,更会加剧它的怒气,贸然出击只会适得其反!”
他话音刚落,朱子修立即意识到刚才的决定确实过于草率,可刚想撤回军令却为时晚矣。
城中军令号角霎时高鸣,数万只怒箭齐发直指夜空!
朱子修大军的长躬孥两年前经过柳淳风改良,射程已可达百丈远。
身下孥箭冲天而来,上元仙子却不闪不避,仍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她天生神躯又有金光护体,人族的兵器根本无法近身。
鲛人公主身上的鳞片看似薄弱,实际比人族所筑城墙还要坚固几分。此时万箭近身她本该不痛不痒。
但刚才一番缠斗下来,她竟忘了自己被上元仙子的捆仙链磨掉了一层鳞片。
身下飞来的几只长箭,立即精准地刺入了她本就血淋淋的伤口!
鲛人公主才吃了捆仙链的亏,本已是暴怒之态,此刻又被区区人族射伤,盛怒之下顿时就失去了理智!
她拔下身上的箭,俯身怒道:“不过是一群卑微的人族,也敢在本公主眼皮底下造次,很好!今日正值上元节,我就再送你们一份大礼!”
言罢,她突然仰头张开了嘴,从口中幻出了一个幽蓝色的珍珠。
那颗蓝色的珠子缓缓离体,瞬间便升起了一层蓝色的圣光将鲛人公主笼罩其中。
这颗不断散发幽光的蓝色珍珠,乃是鲛人族独有的鲛珠。
据说鲛人修炼万年以上方能结出一颗。
但鲛人本非长寿的族群,当今世间,唯有鲛人皇族才可以炼化出鲛珠。
鲛珠可召唤五湖搅动四海,但不到万不得已时,鲛人绝不会轻易离身。
鲛人公主此时当着仙子的面吐出鲛珠,无异于孤注一掷,大有一种要让苍生为她陪葬的架势。
上元仙子见状心头不禁一凉,暗道:“愚蠢的凡人,这下可是自讨苦吃了!”
鲛人公主已将鲛珠引至两掌之中,双臂缓缓举起。
平静的滇河仿佛瞬间有了魂灵,顿时波涛涌动,河水如同苏醒的猛兽不断翻腾搅动,一口便将河中的花灯船只吞入了漩涡。
鲛人公主仍不罢休,口中不断念着法咒,将滇河水一丈丈升高,似乎要将所有河水引到天上。
眼见水势高涨,柳淳风惊呼“不好!滇河穿城而过,河水若是被引到天上,瞬间便能将滇城淹没,城中百姓一个也逃不掉!”
言毕他再次取出一枚令牌,单手结印,唤道:“雷州老祖陈文玉,天鳌电母文英听令!”
令牌一出夜空顿时电闪雷鸣,无数股闪电如同利斧,不断劈向被蓝色圣光包围的鲛人公主。
电斧一道接一道似乎无休无止,空中响彻雄狮般嘶吼巨响。
片刻后,护卫着鲛人公主的蓝色结界终于被天雷金光阵劈出了一道裂痕。
鲛人公主眉头一皱,暗道:“没想到居然有凡人可以唤请九天仙家,也罢!不论你是人是神,今夜我便叫你为上元仙子陪葬!”
她将掌中鲛珠高高托起,滇河水瞬间被拉高了十来丈,远远超过城中屋舍和城墙的高度。
灭城之灾一触即发!
眼见鲛人公主已丧心病狂走火入魔,此时已再容不得半刻迟疑。
上元仙子面对着发狂失智的鲛人公主,冷声道:“你既疯癫至此,休怪本仙子出手无情了!”
言罢她徐徐举起了右手,一字字唤道:“封!郅!”
话音刚落,苍穹深处霎时劈下一道强光,如同一把利剑划破九霄,将整个夜空截成了两半,这道剑光远比刚才的天雷阵还要耀目狰狞。
强光自高处袭来,城中百姓无不垂头闭目闪避。唯有柳淳风顶着强光抬着头久久凝视着夜空。
刹那间,他眼中有千丝惊诧万分忧虑缠绕,更有久别重逢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
那道强光在上元仙子手中汇聚,尔后金光褪去,一把玄铁长剑凭空出现在她手中。
鲛人公主原已失去理智杀红了眼,突然面前一股强大的寒意袭来,她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惊恐。
她迅速在掌中又结一印,包裹着她的蓝色结界便又扩大了数倍。
眼见她加强结界,上元仙子却没有出手阻挠。
她缓缓拔出手中的玄铁长剑,边说道:“这会儿害怕,是不是太迟了些?”
话音一落封郅霎时出鞘!
她长剑一斩,剑光横面飞出电光火石间劈向了鲛珠释放的结界!
柳淳风方才以五行令召唤出雷公电母,凭借天雷金光阵劈开的那道裂缝还未完全修复,封郅的剑气更是来势汹汹。
卫护着鲛人公主的结界在碰到上元仙子剑光那一刻,瞬息便碎裂化为了虚无。
结界一破,鲛人公主被剑气迎面击中立即口吐鲜血,捂着胸口一脸苦不能言
若不是上元仙子尚留了三四成功力,蓄力而不发,只怕她此刻已被封郅劈成了两半!
她强撑着一口气张开嘴想收回鲛珠护体,上元仙子却快一步飞身上前将它一把夺过。
这颗鲛珠已被剑气震裂,顿时就失去了对河水的控制。
眼见天灾一触即发,上元仙子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将自己的仙力徐徐注入破碎的鲛珠,对着高涨的滇河默念:“四海水神听令!降!!”
高涨的河水仿佛听懂了号令,果然缓缓降下直到与河岸齐平。
鲛珠不止是鲛人万年修为的结晶,更与主体同生共灭。
如今鲛珠碎裂,鲛人公主万年修为已被毁去一半不止,残存的部分还落到了还上元仙子手中,仙子此刻只需轻轻一握,掌中的珠子便会化为灰烬,鲛人公主亦会香消玉殒。
都说敌为刀俎我为鱼肉,眼见落得个任人宰割的地步,鲛人公主自嘲一笑,喝道:“要杀便杀,磨磨蹭蹭的作甚?你别以为我会求你!”
上元仙子摊开手瞧了几眼掌中破碎的蓝色珠子,漫不经心说道:“鲛人族的法宝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今夜技不如人自取其辱,鲛人公主本已绝望地闭上了眼等死。
但士可杀不可辱!
听她出言羞辱自己的族群,鲛人公主仍是不服,立即回骂道:“此番是我输给你,而非鲛人族败给了九天仙族!你要杀便杀,哪来那么多废话!”
上元仙子原想给她个痛快,但见她死到临头还如此嘴硬,忽然改了主意。
她的长剑轻抵着鲛人公主下颚,将她的下巴微微抬起。
端详了片刻后,说道:“这张脸美则美矣,就是嘴巴实在太厉害些,若少些泼辣无礼,兴许便不是今日这番下场”
鲛人公主虽仍是百般不服,闻见此言眼眶却有些泛红
“待我死后你便转告云殿下,不论他对我如何厌恶,今后都不必再避着我了,让他早些回大泽去吧…”
她一脸神伤双目低垂,但见双珠泪湿痕,不知美人心恨谁。
见她一改泼辣动情落泪,上元仙子不禁有些感慨。
“ 很久以前曾有个人告诉我,世间男子皆负心。鲤姬!这两百多年来,你一直将我视为宿敌不依不饶,却不知你根本就恨错了人。”
言毕她松开掌中的鲛珠,两指一挥将它推入了鲛人公主口中。
鲛珠归位,鲤姬被剑气震碎的脏器霎时便疗愈了五成。
半晌后她咬着牙说道:“你别以为今日放过我,来日我就能放过你!”
“自我诞世,这一万多年来手下败将多如恒河沙数,”
上元仙子低头看了一眼身下的滇城,漫不经心回道:“若是战败就必须要死,那本仙子剑下的亡灵不知得有多少,趁我还没改主意,你快些滚吧!”
鲛人公主已是元气大伤,此时全靠半颗鲛珠吊着元神,若再耽搁下去恐怕一身修为都会毁于今夜。
她此时已恢复了些理智,心知疗伤要紧不宜再逞口舌之快,便化为鱼身纵身一跃潜入了滇河。
滇城的灭顶之灾已然解除,那尾鲛人女妖也消失无踪,唯有青衣鬼面女子仍飘荡在空中。
那女子一席青霜广袖流仙裙翩然于夜空,真容以鬼面遮掩,犹如人间落太岁,当是九州降神明。
此时她手持玄铁长剑,正低头俯视着身下众生,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这一幕,让琼花楼中的朱子修顿时想到了,曾在荆州见过的那副《青女斩凤》图。
他双手紧握着雅间木栏,目不转睛凝视着夜空,恍然大悟道:“是她!居然是她!”
今夜妖兽之战已令滇城死伤无数,城中的百姓和守卫军对两只妖兽皆是愤恨难平。
眼见那青衣鬼面的女妖仍飘荡在空中,弓箭手纷纷将孥箭上弓,预备一举将她击杀!
刚才事发突然,朱子修竟忘了立即撤下弓箭手。
眼看城墙上的孥箭上弦,他对楼下待命的将领急声唤道:“立即撤下全城的弓箭手,胆敢违令出手者就地格杀!”
他话音刚落,夜空中的青衣女子突然凭空消失,朱子修转身一看,柳淳风竟不知何时也不见了踪影!
朱子修在琼花楼雅间来回踱步,须臾后再次下令:“传我口谕!立即集结城中所有守卫军!”
待命的将领姓杨,已跟随朱子修数年,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回道:“禀将军,城中一半以上兵力,方才已被派往维持秩序救治伤者…”
朱子修心急如焚,立即打断道:“命魏松岭将守卫军全部撤回,即刻搜城!今夜就算将滇城翻过来,也要把那青衣女子给我找出来!”
“搜城?!”杨副将神色不禁一变,迟疑半晌后,回话“今夜天灾方休,若是此时搜城恐…恐怕会惊扰百姓!”
朱子修突然拔出腰间的佩剑,一把向楼下丢去,沉声说道:“军令如山,若是做不到你便以此剑自戕谢罪,不必再来见我!”
利剑应声插入半跪着的杨副将身侧,剑刃距他脖颈不过寥寥几寸,楼下的将士见状不禁都出了一身冷汗。
杨副将已是面如死灰,起身拔出朱子修的长剑,拱手说道:“属下…属下遵命!”
短短几个时辰,滇北大街从灯花火世的繁华盛世,变成了尸横遍地的人间地狱。
千百年来,即使寒冬腊月都未曾下过雪的滇城,竟在正月十五这晚漫天飘雪。
此时大街上空无一人,只剩满地的尸身,唯有一青衣鬼面女子漫步其中,其人三分似鬼七分若神。
上元仙子冒着漫天飞雪,从一地尸体间轻身而过,徐徐走到一个倒塌的木架旁。
木架之下散落着各式各样的面具,面具上趴着一具中年男子瘦弱的尸体。
那人面部朝下背部朝上,后背已被蚀骨雨水腐蚀得不成人形,隐隐可见森白脊柱。
那阵蚀骨雨落下时,这小贩原可逃到附近屋檐下,避开这一劫。
却因舍不得丢下一架的货物,只犹豫了那么半刻,便错失了逃命的时机,最终落得个暴尸大街的下场。
上元仙子屈膝蹲下,取下小贩手中仍紧抓不放的一个面具,将一颗鲛人泪珠化作的珍珠,放入了他掌中。
对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冷声说道:“今生辛劳,来世富足。”
柳絮般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天而降,忽散忽聚似醉似舞,轻盈翩然如玉蝶。
仙子缓缓伸出手接了几片,那银色小花与她一手殷红血迹相衬,更添几分悲凉。
刹那间,她仿若回到了两百年前的太子坡。
被苍狼族围困的那几个月,无数的仙家神君也是这么一批一批倒在她身前。
原来死亡见多了便会越来越麻木,这便是踏着白骨尸山活下来的人,需要付出的代价。
恍惚中她不知在地上蹲了多久,今夜的雪越下越大,几乎要将她一头青丝染白。
回过神一抬头,见头顶上正撑着一只红色油纸伞,仿佛有人正站在身后,为她遮挡着风雪。
仙子虽早已察觉到有人靠近,却没有闪避。她徐徐起身,伸手掸下落在肩头的几片雪花,尔后头也不回向前走去。
此刻在她身后正站着一个俊美绝伦的男子,男子右手撑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伞上已落满了雪花。
见她要走,男子开口唤道:“啊寰”
上元仙子闻声愣了一下,随后转过了身。
眼前的人族男子约是十八九岁的年纪,身穿一席黑袍头戴嵌宝玉冠,长身伫在雪海之中。
他目不转睛注视着身前头戴鬼面的女子,炙热的双眸让一城雪海更黯淡了几分。
三两缕碎发在他额间轻拂,亦无法遮掩他眼中的锋芒,微启的双唇红艳若血,仿若怒放在雪峰之上的高岭之花,五官轮廓精致得丝毫不像个凡人。
上元仙子藏着一腔赞叹,漫不经心回道:“这位公子,认错人了吧?”
语罢,她转身就要离去。
男子快步挡在她身前,将她拦了下来。尔后徐徐抬手,摘下了她脸上戴了一夜的昆仑奴面具。
上元仙子任他摘下自己的面具,既没有出手阻拦也无半分闪躲,二人矗立在红伞下,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这三年于她不过是捻花一指,对他来说却如同隔世。
此情此景仿佛红尘万丈,也比不过此刻落在伞尖上的一片雪花。
男子眼中不知眶着多少柔情,却只是看着她一言不发。
半晌后,上元仙子嘴角一勾,问道:“我如今该叫你玉郎,还是柳淳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