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穿透了窗上的油纸, 疏疏淡淡地洒在窗前伏案书写的女子身上。她鬓发细软,被明亮的光线一照,呈现出一种和煦的暖棕色。
卫珩靠墙坐着,手里翻阅着暗卫送来的密报。他们离京已有十余日, 朝堂和大理寺内的一应事务均被仔细整理过,三日一次递送到他手中。
许是这几日没什么要紧的事发生, 他看着看着, 目光便飘了起来。
阮秋色正背身坐着,不情不愿地抄那三十遍《女诫》。她脑袋歪歪地倒在左臂上, 后腰亦是松松垮垮地塌着,全方位展示出主人内心的拒绝。
卫珩眼底含了笑意, 将那密报放在一边,抬手按了按眉心。他思量片刻, 起身走到阮秋色身后,去看她抄得如何。
阮秋色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这卫珩是知道的。然而她案头上摊开的十来张纸上, 一字一句无不写得歪歪扭扭,糊作一团。打眼看去, 还以为是一群水里的蝌蚪, 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你写成这样,如何分辨得出是什么字?”宁王大人凉凉地瞟了她一眼。
阮秋色梗着脖子,理直气壮道:“我都能看出来的,不信我给王爷念念。你看这儿,卑弱第一, 夫妇第二,敬慎第三,一条一条都写着呢。”
每一段的标题她倒是写得清楚,下面的内容却含糊其辞。卫珩手指点在一句上,忍住笑问她:“这写的是什么?”
阮秋色皱着眉头瞅了一会儿,语气肯定道:“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卫珩看着那歪歪扭扭的一团小字,分明能看得出,她写的是“男以貌为贵,女以才为美。”
还有“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这一句,被她在后面悄摸摸加上了“才怪”二字,像两团不显眼的墨点,执拗地做着抗争。
这样的小动作如何瞒得过明察秋毫的宁王大人,卫珩拿着那字纸,皮笑肉不笑道:“阮画师就这样敷衍本王?”
阮秋色抿着唇低下头去,讷讷道:“我没有敷衍,只是那《女诫》里说的毫无道理,我看了怪不高兴的。”
卫珩听她振振有词的样子,忍不住去捏她颊上的软肉:“千百年来的女子都熟背这个,怎么别人就没有不高兴?”
“王爷此言差矣。”阮秋色梗着脖子道,“那《女诫》中说,身为女子,便要谨小慎微,整日操持家务;不得忤逆丈夫,不得改嫁;对公婆要逆来顺受,还得讨好小叔子小姑子。我就不信,哪个女子看了这话会高兴的?”
卫珩垂着眼睫看了她半晌,才道:“那你认为,做别人的妻子应当如何?”
阮秋色愣了愣,显然是没考虑过这个。她细细思量了半晌,才犹犹豫豫道:“我认为……人要发挥自己的长处。王爷你看,我这手天生就该用来画画的,若整日给你洗衣做饭,简直是暴殄天物吧。”
卫珩打量着伸到他面前的小手,白皙瘦长,指甲修剪得齐齐整整,透着淡淡的粉色。他心意一动,拢住了那小手,捏了捏秀气的指节,低声道:“是有些浪费。”
阮秋色接着说下去:“孝顺公婆当然是应该的,可也不能像《女诫》里说的那样一味曲从。您是没见过蛮不讲理的老人家,就好比东三巷里的李老太太,眼看孙女生了病,硬是不让儿媳给孙女吃药,非要请巫医做法,生生耽搁了孙女的性命。她儿媳妇后来闹上官府,非要和离呢。还有那东街口的陈娘子……”
阮秋色张口就来,盘点了京中著名的几个恶婆婆,才心有余悸地做了总结:“像我这样的性子,哪家的长辈都是看不过眼的。所以我爹早说了,我要择婿,定要找那有钱有房,父母——”
她正说着,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把“父母双亡”几个字咽回去一半。
原本也是阮清池一时兴起的玩笑话,唐突地说出来,怕触及了他的伤心事。
她小心翼翼的眼神让卫珩有些失笑。他想了想,一本正经道:“看来本王将来拜见岳丈时,他一定会十分满意。”
他这话原是为了让阮秋色安心,没想到她听了之后,眼里反而涌现出些许失落来。
卫珩稍加思量,便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阮清池十年前不告而别,多半就是因为帮朱门制造伪·钞一事。而他犯下这样的重罪,与卫珩这个大理寺卿相见时,想必是势同水火的场面。
念及此处,他摸了摸阮秋色的头顶,温声道:“无缘无故,你爹不会去帮人制假。你问他原因了吗?”
阮秋色叹了口气,声音闷闷道:“我没见到我爹……我画完了那样板,秦先生说,我爹还在病中,不便见人。等时机成熟了,他会派人接我过去见我爹。”
“你从头到尾都没见过阮大人?”卫珩觉出些不对劲来,“那你如何能确定,这秦先生不是在骗你?”
他原本就觉得有些不对。阮秋色与阮清池感情极好,纵然他身陷泥淖不愿牵连女儿,可既然已经大费周章地叫她过去,为何又不亲自接待,反而让那陌生的秦先生同她介绍。
若真是身染重病,倒还是最好的情况。可若是阮清池已然遭到了什么不测……
“他给我看了我爹的信物,”阮秋色答道,“那信物我爹从不离身,还告诉了他其中的掌故。可见这秦先生与我爹的关系应是很亲密的。而且那旧版的伪·钞确实是出自我爹之手,他还亲手写了字笺叫我去月老祠,笔迹都一模一样……”
听到那句“一模一样”,卫珩眼皮一跳。
没有人的字迹能够过了十年,还是一模一样。他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但在证实之前,没有必要说出来,让阮秋色平白担忧。
他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等青州的案子一了,本王就带你去找你爹。”
阮秋色听了这话,面上却有些踌躇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