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初见之时,青鸾蛰伏在自己的寝宫,打算在敌军将领攻进来时,和他拼个鱼死网破。却不料进来的是武艺强过她许多的自己,不出十招便将她生擒。
国破家亡,父母亲族尽皆自刎殉节,她原本也做此打算,只是他快了一步,制住了她意图咬舌自尽的下颚。
含光国的覆灭是蒙受了天大的冤屈,是他尽力劝她,与他一同进京,将那冤屈报呈给陛下,让罪魁祸首贺兰一族受到惩罚。他承诺会护住她,在御前为她说话,助她报了亡国之恨。
这原本只是少年郎自觉正义的一腔热血,却终究给了她一线希望,让她心甘情愿地做了俘虏,随他班师回朝。
若那一日就让她自绝于故土,会不会更好?至少她不会经历未来在京中所遭受的一切苦楚,不会就那样任人蹂躏践踏,直至死去。
裴昱闭了闭眼,知道即使重来一回,他也不会放她就那样自尽。
回京路途遥远,囚车又行得不快,历时将近两月。
他与她朝夕相对,又是一致的立场,渐渐也生出些若有似无的情愫。
青鸾进京面圣之心比他还要强烈,自不会想办法逃脱,于是他也没像对一般俘虏那般,日日将她关在囚车里。某日行至山谷,还应她的请求,放她进山涧沐浴。
军中只有她一个女子,裴昱无法,只能留在山溪不远处等她洗完。
水声泠泠,他周身的树木山石上能看到流动的水波光影。心仪的女子就在他背后洗浴,少年人难免心猿意马,有些坐立不安。
就是在那样分神的情况下,他脚腕一痛,低头一看,却是一条山中的青斑花蛇。
青鸾听他惊呼,捡了衣服披在身前就过来查看。含光国林木丛生,她对山中的毒物自然十分了解,一眼就看出那青花蛇身带淫毒。她急急地告诉他,此蛇之毒,可以迷人心智,使人欲念大涨,需要男女交合才可解,否则不出一个时辰,便会血气逆行而亡。
青鸾此时未着寸缕,只用衣物遮掩了要害,更让裴昱周身血气翻涌,几乎无法自持。青鸾亦是急于为他解毒,几乎没有犹豫,就将身前最后一丝遮挡也扔在了一旁。
从那之后,裴昱在心底暗暗发誓,此生绝不负她。
他们顺利回京,陛下大喜。青鸾作为俘虏,被幽禁于宫中偏殿,而他第一时间前去面圣,禀明含光国的冤屈。
却不料陛下顾左右而言他,在他几次三番地请求下,终是道出,覆灭含光国,原本就是他与贺兰家合力定下的计谋。只因含光国山中的锡矿,足以让我朝国库充盈,才能在征西一役上更无后顾之忧。
他不知要如何告诉青鸾这残酷的真相,作为将领,他亦是没有去见俘虏的机会,只是在回京第七日,陛下的晚宴上,派自己的亲信去偏殿解救青鸾,却不料含光国的细作比他快了一步。
他那时也不过十六岁,只想着先将人劫出来,等父兄回朝,再从长计议。却不料他从酒宴回来,得知的是青鸾已然失踪的消息。
他知道是自己没有兑现承诺,让她失望了。但他仍存着一线希望,可以跟她解释,告诉她不是他不想帮她,只是要等,要等自己更有权势的父亲,更具谋略的表哥回来,一定能想办法帮她沉冤昭雪,惩戒恶人。
可他先等到的,是她遍体鳞伤,残破不堪的尸身。
裴昱的喉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再睁开眼时,已是双目赤红。他死死盯住了贺兰舒,拔出刀来,一步步向他迫近。
他已经迟了四年,但终是等到这一天了。
"世子,我手无寸铁,你这样倒像是在欺负人。"贺兰舒目光沉沉,却仍能镇定地说出话来,"何不给我一个与你公平较量的机会?"
裴昱冷笑一声:"你想拖时间也该找个像样的借口。我夜探敌营取敌将首级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呢。"
他话音刚落,便有马蹄声朝悬崖而来。阮秋色满怀希望地回身看去,是十一二个通身黑衣的人,正朝这边奔来。
她又去看贺兰舒的脸色,却见他面色更白了几分,就知道来的都是裴昱的人。
"你那些护卫的微末功夫,能敌得过我训练有素的近身亲随?"裴昱嗤笑一声,将刀拖在地上,一步一步逼近了贺兰舒,"没人能救得了你,哪怕真有人来,来一个,我杀一个。"
阮秋色看他目光决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动手,她瞬间想起的,却是卫珩在车里说过的那句:"我不会让裴昱出事。"
卫珩与裴昱自小一起长大,在裴昱混迹于京中纨绔之间以前,他们的感情应该是极深厚的。
如今裴昱打定主意要手刃了贺兰舒,自己也得赔上性命,保不齐整个镇北侯府都要受到牵连。到那时候,卫珩一定会很难过很难过吧。
一想到卫珩脆弱无助的样子,阮秋色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飞身一扑,拦在了裴昱的刀前。
"让开。"裴昱冷冷开口,眼底流窜着疯狂的杀意,"否则我连你一起杀。"
"裴昱,你听我的,"阮秋色目光恳切,急声说道,"你不能这样解决问题,贺兰舒若真有罪,自有律法惩戒他,你表哥也会……"
裴昱手腕一动,那把战场上砍下过无数敌军首级的钢刀,瞬息之间便被他挥起,直指阮秋色的面门,带起的刀风让她鬓边的碎发微微一动。
"我凭什么听你的?"他一字一顿,说得如同嗜血的修罗,"让开。"
阮秋色闭上了眼,面前是裴昱的钢刀,身后是他亲随哒哒的马蹄,她知道自己回天乏术,一时间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卫珩一路疾驰,上山的路被他跑得如履平地,身下的骏马奋力驱骋,脖颈上渗出带着血色的汗滴。
卫珩俯身,安抚地贴在刹雪耳边,对它说了声抱歉,手上的马鞭却挥得更重了几分。他一路飞驰进了杏林,这里的战局已然结束,地上横七竖八都是贺兰府的护卫。
他心下一沉,看清了地上的马蹄印,便驱着刹雪,向着悬崖的方向奔了过去。
离得老远,就看见裴昱的亲随坐在马上,合围住了悬崖突出的那块平台。
人马稀疏处,还能看到裴昱一手执刀,目光阴狠地指着阮秋色。
而她双手大张,将贺兰舒护在了身后。
卫珩纵马狂奔,在裴昱亲随的包围圈边翻身下马。
他马鞭一甩,周身煞气迫人,那些亲随在军中本就也是他的下属,俱都愣了一愣,一时间竟无人敢拦。
他匆匆朝着平台上的三人奔去,心中翻腾起复杂难言的情绪,大半是庆幸——一切都还来得及;可看到阮秋色这样不管不顾地护着贺兰舒,又有些微烦闷涌了上来,压也压不住。
"裴昱,你必须听我的。"
卫珩听见了阮秋色清脆的声音。明明是害怕的,声音里还微微有些发颤,可她又说得斩钉截铁,有种不容分说的气势。
"你必须听我的,"阮秋色睁开眼,直直地对上裴昱血红的眼睛,一鼓作气道,"因为我是你未来的表嫂。"
卫珩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看到裴昱脸上一瞬间的怔愣,阮秋色赶紧趁热打铁:"我跟你表哥两情相悦,成为你表嫂是早晚的事。俗话说长嫂如母,我作为你半个娘亲,看你这样执迷不悟,当然会很发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