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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身世

杜岩跪倒在地, 抖如筛糠。

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刚才还一脸淡淡笑容的朱瑄突然满身阴郁戾气, 幽黑的眸子里暗流涌动, 杀机隐伏。

离得近的他心头冰凉,都快冻僵了。

沉默片刻后,朱瑄忽然问“刚才和尚说她的淤伤好了那天是你命人放箭的”

这听起来毫无关联的问句让杜岩不由得傻眼了。

半晌后,杜岩脑子里嗡的一下。

他想起来了

那天在城外截住罗云瑾的时候, 他嘲笑了对方几句。

罗云瑾冷笑着回击。

“是你命人放箭的”

“你等着罢”

那天以后,太子拖着病体来回奔波,一心扑在册妃之事上, 中间还病了好几次,忙得连书都不读了, 哪还有空问放箭的事

太子不问,杜岩自然也不会提, 早就把这事忘到爪哇国去了。

要不是因为一直对罗云瑾的那个警告耿耿于怀,他这会儿根本反应不过来

太子妃身上怎么会有淤伤

一半是因为罗云瑾, 一半是因为当时乱箭齐发

杜岩冷汗涔涔。

太子爷这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吗朝堂政事,东宫庶务,功课学业, 加上最近的东宫大婚, 东宫马上就要迎来一位娇滴滴的美人这么多事都要他亲自操持,他居然还能想起这事

罗云瑾居然不是在吓唬他。

杜岩心里默默流泪, 磕头道“殿下恕罪, 当时情境不由人, 罗统领武艺高强,敌阵当前可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他已经驰出百步之远,若是不及时拦下他,等他钻进林子里,小的实在追不上他。”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出口要不是小的机灵让人放箭,罗统领怎么可能因为顾忌太子妃而停下来,他要是不停下来,您今天怎么可能有机会拉着太子妃的手念诗调笑

杜岩觉得自己劳苦功高,为太子爷娶妻之事操碎了心。别的不提,这些天他明知贺家出了不少变故,却得耐着性子冷眼旁观,只因为太子爷吩咐过不许插手贺家的事他每天提心吊胆,生怕太子妃有什么好歹,头发都急白了几根,这么忠心赤胆,可以将功补过吧

想到将功补过,杜岩突然眼前一亮。

“千岁爷”杜岩嘿嘿一笑,抬起头,“小的身上带了件物件,不知道该不该拿给爷看。”

朱瑄瞥他一眼,脸色依旧阴沉。

杜岩慌忙在袖子里一阵摸索,掏出一样东西,举到朱瑄面前。

朱瑄低头看去。

一顶网巾。

杜岩捧着网巾,道“自从太后颁下赐婚懿旨,太子妃就时时刻刻针线不离手。四小姐归家后,日夜教导太子妃宫廷礼仪,太子妃白天学规矩,夜里挑灯读书,十分刻苦,忙成这个样子,还是没放下针线,前天总算赶出了这顶网巾。小的找贺家仆人打听,原来他们乡下有一种习俗”

他话还没说完,朱瑄接了下去“湖广的风俗,女子出阁前,当亲手为夫婿织一顶网巾,夫婿若还没到加冠的年纪,可在婚前提前举行加冠礼,冠礼上用的就是未婚妻子织的网巾。”

杜岩一呆,讪笑“原来殿下也知道这个风俗。”

朱瑄拿起网巾。

杜岩谄笑“太子妃这网巾一定是为千岁爷您做的,不过太子妃腼腆,觉得自己做得不好,羞于示人,让丫鬟收起来了。谁知丫鬟不小心,夜里点蜡烛的时候竟然烧着了网巾万幸只留下指甲盖小的破洞,那丫鬟瞒着太子妃把网巾偷偷扔了,小的觉得不能让太子妃的心血白费,又怕太子妃瞧见了伤心,让人捡了回来,想找宫里针线灵巧的宫人给补补,等补好了再放回去。”

贺家有东宫的眼线,偷偷拿一顶网巾易如反掌。

朱瑄没说话,眼眸微垂,细细打量手中的网巾。

压迫得杜岩无法喘息的杀气终于慢慢消散。

朱瑄道“下不为例。”

杜岩磕头道“小的谨记在心,太子妃的安危是重中之重。”

朱瑄淡淡嗯一声。

杜岩心知放箭那事算是揭过去了,心底暗暗庆幸多谢太子妃救命之恩

朱瑄神色缓和了下来,问“仁寿宫的女官还没有出宫”

杜岩起身,摇头“没有,仁寿宫、昭德宫、礼部、宗人府那边都没有动静。”

周太后和郑贵妃像是忘记了太子妃这个人,说好的派去教导太子妃礼仪规矩的女官迟迟没有出宫。宫中脾气最大的两位佛爷没开口,其他人噤若寒蝉,不敢催促。

眼看就要到大婚之日了。

杜岩道“殿下,您看东宫要不要插手贺家人毕竟是乡野出身,见识浅陋,贺家少爷骄纵任性,屡次轻慢太子妃”

朱瑄摆摆手,“还不到时候。”

她曾经盼望而得不到的东西,他可以给她十倍百倍千倍万倍。她不必再束缚自己,压抑自己,她想读书就读书,想出门就出门,想逛庙会就逛庙会,那些欺侮过她的人,都该跪在她脚下。

在那之前,不妨让贺家人再犯点蠢。

他等着金兰和贺家彻底划清界限。

他讨厌任何其他人占据她的注意力。

她最重视的人,应该是他。

她最喜欢的人,也应该是他。

她日夜相伴的人,更应该是他。

其他人就算是她血脉相连的弟弟妹妹,也是多余。

朱瑄低头收起网巾。

他知道,这网巾不是金兰为他织的。

网巾用了一块厚实鲜润的春罗,一看就是为天冷时节编的,而如今已近初夏,天气越来越热,文人士子早已经戴上疏朗透气的蝉翼罗头巾。金兰如果想送他网巾,不该送这么厚实的。

金兰原本的未婚夫是陈家少爷陈君山,他们的婚期定在年底,网巾是为陈君山所织。

她看着乖巧,其实懒散,想来这网巾本该在上京的路上编好,可她拖拖拉拉只编了一半,后来陈家退了婚,她翻出做了一半的网巾编完,算是做一个了结。

她就是这样的性子。

那时候看他身上衣饰单调,别人有的,他都没有,她就自己动手给他做茄袋。做了一半忘在那儿不管了,到过年的时候才想起来,忙又捡起来做,熬油费火,累得直打哈欠。他让她别做了,她不肯撒手“做了一半呢,做事情要有始有终,做好了给你戴上。”

这网巾不是给他的。

朱瑄微微一哂。

那又如何

陈贺两家再无婚约,金兰如今是他的太子妃。

不管这网巾原本是为谁准备的,既是她亲手所织,又辗转到了他手里,就是他的。

金兰在东宫内宦的护送下回到家中,却见门前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十几个身穿粗布短褐袍、风尘仆仆的仆从围在巷子里,肩扛手抬,搬的搬,背的背,正来来回回往府中运送货物箱笼。

马车直接进了院子,养娘搀扶金兰下车,道“舅老爷来了。”

金兰一怔。

礼部和宗人府怕得罪周太后和郑贵妃,没有派女官教导金兰宫廷礼仪,但预备大婚典礼的内官已经入住贺府,内官循规蹈矩,手脚麻利,见了金兰就行国礼。而金兰在枝玉狂风暴雨般的摧折下慢慢熟悉宫中规矩,又不必小心翼翼看嫡母眼色,言谈举止已经和一个月前的她判若两人。贺府上下已经从当初得知金兰被册为太子妃的惊骇惶恐中反应过来,再不敢以之前的轻慢态度待她。

不等她开口问,养娘细细道来祝舅父上门的事“去年咱们家上京的时候,舅老爷也想一起来,因为家里事多脱不开身,就给耽搁了。今年武昌府几位举子上京赴考,舅老爷想着正好顺路,就和他们一起坐船去了扬州,然后顺着运河北上。年初的时候动的身,舅老爷一开始以为选秀总要过了端午才有消息,就没急着赶路,后来怕赶不及,紧赶慢赶,赶在今天上午进的城。”

祝舅父是祝氏的亲哥哥,贺家只是豪富,祝家则是世世代代久居江夏的大户人家,虽说祖上没出什么有名望的人物,但也出了不少秀才,在当地很有名望。祝舅父有功名在身,乐善好施,时常接济家贫的读书人。县里学生读书进举,参加第一道童试前必须先请本地秀才保举推荐,请人写保书少说要一两银子润笔,一两银子对寻常人家来说不是小数目,加上其他花销,许多家境贫寒的学子只能举贷进学。祝舅父为人豪爽,与人作保从不收钱钞,不仅不收钱,他还送钱钞米粮给上门求助的读书人,谁家有烦难,只要朝他张口,他绝不会袖手不顾。

家乡举子进京赴考,坐船途经江夏,祝舅父必会率领乡贤出面设宴款待,送上盘缠仆从,请举子留下墨宝。落第举子归家,坐船经过江夏,羞惭不敢下船,他领着人拦在渡口,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一番苦口婆心的训斥勉励后,帮他们出谋划策,虽然考不上进士当不了大官,但费些钱钞疏通一二,补上小县令、长史、教授这样的缺不是难事。读书人最为清高,科场失意时得祝舅父雪中送炭,对他感激涕零,日后熬到升迁,自然对祝家照拂有加,甚至互为姻亲之好。

因此,祝家虽然没有子弟在朝中为官,但姻亲关系盘根错节,几乎和本地所有为官人家沾亲带故,有这些亲戚帮衬,祝家足可以富贵几代,屹立不倒。

祝舅父不是金兰的亲舅舅,她对祝舅父了解不深,但她知道祝舅父这个人看似仗义豪侠、胸无城府,实则心思缜密。

当年乔姐重病,祝舅父特意打发人送了几枝上好的人参给乔姐进补,还荐了郎中给乔姐看病,乔姐深受感动,嘱咐金兰以后不能忘了这份恩情。后来乔姐病逝,祝舅父又出了一笔钱钞帮着选了个风水宝地,而且以祝家家主的身份给乔姐赎了身,让她不必以奴婢之身下葬。

金兰领了这份情。

那时候她年纪小,不懂祝舅父为什么对自己和生母如此看重,直到长大以后读了史书,这才明白祝舅父的良苦用心。

养娘说到一半,压低了声音“舅老爷一上门,茶都没吃一口,先要给您问安,知道您出门去了,就去见了太太。舅老爷好像动了气,屋里伺候的人全赶了出来,不知道说了什么,太太也发了火,摔摔打打的好一阵闹,大官人也不敢去劝。”

金兰立刻皱眉问“枝玉和枝堂呢”

养娘答“舅老爷让他的随从守着枝玉小姐和枝堂少爷,让他们在外院看老家带来的箱笼,不许他们去正院。”

金兰松口气,叮嘱养娘“再多派几个人去前院守着,不管枝玉和枝堂怎么闹,不许放他们进去。”

养娘恭敬应了。

金兰回家,家里仆从一窝蜂争相出来迎,里头祝舅父得到消息,马上不和祝氏吵了,整了整衣冠,满面带笑迎出屋。他五十上下的年纪,和祝氏生得有些像,方脸阔鼻,不笑的时候神情十分严厉,见了金兰,二话不说,先俯身行了个国礼。

虽说不日就要大婚,但到底还没入宫,而且祝舅父是自己名义上的舅舅,年纪又大,金兰侧身谦让了一下。

早有内官扶起祝舅父,舅甥俩进屋说话。

祝舅父年纪不轻,动作却利落,坚持行完礼,麻利地站起来,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再三给金兰赔不是,“外甥女大喜,本想早日进京帮衬,年纪大了,路上走得慢,这才给耽搁了。”

金兰不露声色,微笑着和祝舅父寒暄,问老家亲戚长辈们好。

祝舅父一一答了,态度谦恭,又不失亲切,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养娘奉上茶果,茶是木樨瓜仁泡茶,果子是糖薄脆、梅菜馅金华酥饼、蝴蝶卷丝酥、苏州松子糖,还有一盅解暑气的冰镇凉饮子,俱是家乡口味,祝舅父却立时变了脸色,眉头紧皱。

金兰知道祝舅父是聪明人,自己无需和他虚与委蛇,而且她马上就要入宫了,实在没有闲心和人打机锋,打发走其他人,直奔主题“舅舅辛苦,外甥女正有一事托付舅舅。”

祝舅父一愣,心道这个外甥女果然深藏不露,放下雪泡缩脾饮,道“外甥女如今贵为太子妃,尽管吩咐便是。”

金兰道“我已经知会过阿爹,待我入宫,就让他带着枝玉和枝堂回乡。家乡有舅舅和族中亲戚帮衬照拂,想来不会出什么大事。只是枝堂顽劣,太太又太过溺爱,终究不是事,还望舅舅严加管教,让他懂得些道理,他若有不敬之处,舅舅只管教训,千万别因为心软就放纵他。再有枝玉性烈,太太和阿爹若管教太严,只会适得其反,望舅舅能从中调解”

祝舅父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听她像交代后事一样叮嘱自己,心中暗暗称奇,诧异过后,只余敬佩。

他当年果然没有看走眼。

“外甥女放心,我在县里也有几分薄面,我回乡后一定训诫族人,不许他们仗着外甥女为非作歹,给外甥女和太子殿下抹黑”

金兰起身,敛容正色,朝祝舅父行了个后辈礼“能者多劳,舅父为人端正,在乡里素有贤名,贺氏一族的荣辱,就托给舅父了。”

祝舅父忙站起身,连称不敢,犹豫了一会儿后,道“枝玉在祝家养到四岁多才送回贺家,我视她如亲女,一定不会让她受委屈,只是枝堂的事”

金兰一口剪断祝舅父的话,“您是枝堂嫡亲的舅舅,有您看着,枝堂必能长进。不求他出人头地,只望平平安安,做个本分之人。”

饶是祝舅父圆滑老成,听了金兰这话,也不由得惊诧地抬起脸,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金兰。

他刚才和祝氏大吵了一架,为的就是贺枝堂的事。

金兰面色平静。

祝舅父到底是一家之主,见多识广,心眼灵活,很快恢复了正常,神态比之前更加恭敬,感叹道“外甥女果然深明大义。”

接下来,两人默契地不再提起贺枝堂和贺枝玉,转而说起宗族的事。

杜岩说朱瑄已经派人去湖广了,金兰估摸着自己被册封为太子妃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湖广,她担心族人借着她的名头胡作非为、鱼肉乡里,奈何两地相隔千里之遥,没法管束,正愁着呢,可巧天上掉下一个长袖善舞的祝舅父,正好解了她的难题。

金兰再三叮嘱祝舅父“若有人以太子妃亲族的名义作威作福,舅父无需顾忌亲戚情分,一律现清白处置。”

她这些天读了不少外戚传之类的书,外戚中飞扬跋扈以至于连累全族的不在少数,她可不想哪天自己也成了书上的反面事例。贺老爷耳根子软,根本管不住亲戚,祝氏眼界狭窄,又是个内宅妇,也管束不了族人,唯有像祝舅父这样经多见广、素有威望的人才能镇得住老家那群族人。

祝舅父仔细听金兰交待,面色如常,心中却是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

祝舅父和金兰长谈足足两个时辰。

内院,祝氏苍白着脸躺在窗下榻上,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錾刻寿桃长命锁,蓬头垢面,衣衫凌乱,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望着房顶,一语不发。

养娘进屋收拾了一地狼藉,坐在榻边,看着祝氏呆滞麻木的模样,唉声叹气。

不一会儿,祝舅父大踏步走进屋。

养娘忙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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