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察察吃了不少菜,连最后端上来的烧羊头都被他抱在怀中啃得干干净净。晔云起一直也没再说过话,多半功夫都望着远山雪景出神,间或着才喝一口酒,挟一箸菜。
当年之事叶景也略有耳闻,对于晔云起的回答自然也不认同,现下想安慰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庙祝上前劝了几回酒,还有给庙里头捐过银两的几位大善人也来敬酒,晔云起来者不拒,竟也都喝了。此地酒烈,不比谷中的果酒,眼瞅着他红晕上脸,显然是喝多了,叶景忙拦住,连说带劝地把他弄上马车。
“我得给我爹写信,这门亲事不能结。”晔云起在马车里颠来倒去地只说这么一句话。
白察察扶着他,赤胆忠心地连声附和着:“就是,她以为她是谁啊,咱们还瞧不上她呢……”
叶景坐在外头车辕上,平稳地赶着马车,听着车内的动静,心中暗暗摇头苦笑。族长是什么样的性情,他自然再清楚不过,这门亲事只要是族长应承下来,二公子再怎么折腾,也翻不过天去。
回到府中之时,晔云起昏昏沉沉,走路蹒跚,叶景便将他背至房中,让白察察替他更衣,又忙去厨房叫人煮醒酒汤。叶景知晓白夜等人还在府中,若是让他们看见二公子这般模样,回去禀报族长,二公子少不得得挨上族长一顿训斥。
晔张氏特地派来哑老头车行正在厨房门口打盹,叶景便命他快些煮醒酒汤。车老头虽是个哑巴,但听得懂话,忙起身一瘸一拐地进入厨房,取陈皮等物,忙活起来。
昔日在谷内府中叶景从未见过他,大概是二夫人从娘家找来的吧,却不知为何找个腿脚不便的人叶景看他的背影,不知怎得,竟生出许熟悉之感,稍纵即逝。他楞了楞神,未再多想,转身走了。
为迎接丹青归来,丹泽原本预备在拓城的城门处举办一场隆重的迎接仪式,他率百官众将,亲自相迎,给足丹青面子。但后来又一想,丹青此番是回来兴师问罪,她的性情他是知晓的,万一当众发难,弄得他下不来台,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思前想后,丹泽决定还是不要在城门相迎,只在府中置办一桌家宴,尽数捡她爱吃的菜做来,再投其所好,把他珍藏多时的六合匕首拿出来相赠,想必可以稍平她的怒气。
公良桐见他一整日都忐忑不安,弄得她也跟着紧张起来。自从她与丹泽成亲以来,总共没见过丹青几次。虽说丹青对她从不曾失过礼数,但态度却很疏远,始终是将她当作一个外人看待。此番丹青回来,又是挟怒而归,想来是更难相处。
丹泽已派朱殊北至北城门外候着,一看见丹青的踪迹,即刻回府禀报。他在府中一面安排席面,一面等待着。殊不料,还未等到朱殊北,便有司礼台执事匆匆来禀,告知丹青已到了风雨神庙。
丹泽心中一凛,怎么也想不到丹青竟会先遇上晔云起――她会不会直接找晔云起的麻烦如此一想,他坐立难安,思前想后决定还是亲自往风雨神庙去一趟,可千万不能让丹青胡来。
堪堪翻上马背,朱殊北匆匆来报,他已看见丹青朝着北城门来。丹泽只得赶紧下马,连忙更衣,迎出府外,翘首以待。公良桐原自持身份,不愿迎出府外,却又担心丹泽心生不满,只得也勉勉强强地站到府外等着。两人身后又有侍从侍女若干,看上去倒颇有排场。
等了莫约一盏茶功夫,才看见两匹马自街角拐过来,为首骑者墨色斗篷,英气逼人,正是丹青。
已有六年未见过她,丹泽心中确是惦记这个妹妹,喜从心出,上前去牵定了马匹,亲自扶她下马。
“哥哥。”丹青笑着打量了他一番,“不过几年未见,怎得发福成这样”
丹泽故作气恼:“你这丫头,几年不见,还是这性子,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自然比不得你,日日骑射操练,怎得也不见你晒黑”
丹青闻言大笑:“会说话,果然会说话!嘴巴这么甜,我看是肯定是嫂子得好。”她已看见丹泽身后的公良桐,遂上前拱手施礼。
公良桐温婉笑道:“妹妹一路辛苦了,快进来暖暖吧。”
“对,正好遇上下雪,路上不好走,肯定冻着了。”丹泽携了丹青的手往府内行去。
早有侍从上前去帮忙牵马,天罗忙嘱咐了两句马匹吃惯的草料,才随后跟上丹青。
丹泽见丹青似心情尚好,寻思着或许是自己多虑了,她并未与晔云起发生冲突,遂试探问道:“听说你进城之前还去了一趟风雨神庙”
丹青睇了他一眼:“对了,我还想问你,风雨神庙的供奉仪式是司礼台的事,应该是由你主持吧,怎得是大司徒在那里”
“……我手上的事儿实在太多,忙不过来,所以就烦请大司徒帮我一个小忙。”丹泽道。
“当真”丹青微挑起眉,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是把司礼台当嫁妆给送出去了呢。”
“妹妹说笑了……怎么可能……”
事实上她还真说对了,丹泽干笑两声,语焉不详地掩饰过去。丹青将他的神情收入眼底,心底已然有数。
侍女领着丹青前去梳洗整装,洗去一身风尘。更衣时,丹青没穿公良桐为她备下的新衣袍,只捡了一袭旧日在家时的寻常衣袍。待她出现在听雨轩内,公良桐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立时黯了黯。
因公良桐特地交代,虽是秋冬时节,湖中荷花却一扫此前颓败之相,欣欣然开了数十朵花,晶莹剔透,在雪中愈发显得弱质芊芊。丹青隔着水晶帘赏了半晌,才皱眉道:“这荷花不是夏日里才开么怎得现下还开着花”
丹泽笑道:“还不是为了迎接你,你嫂子特地吩咐它多开几朵,让你看着高兴高兴。”
“这个……”丹青顿了顿,还是道,“好看倒是好看,就是看着别扭,大冷天的,何必虚耗它的灵气呢。”
丹泽还想说什么,被公良桐拦住。她笑道:“既然丹青不喜欢,撤了便是。”说罢,她扬扬手,满湖的荷花迅速枯萎、凋谢,最后沉入水中,荷叶也回复到残破之态。
席中菜肴尽数都是挑选丹青爱吃的做,好些菜在边关吃不着,丹青也不客气,边吃边饮,又与丹泽闲聊些边关的风土人情,并不谈正事。
“上回送来的醉桔,嫂子吃着可好”她问道。
公良桐笑答道:“挺好的,甚甜。”
“甜那我可失策了。”丹青笑道,“原想着嫂子如今怀着身孕,大概会想吃酸的,所以才差人送桔子来。”
公良桐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丹泽便替她笑道:“正好,酸甜酸甜的,正合你嫂子的口味。”
“合口味便好。”丹青举杯敬公良桐,“嫂子在府中操劳,甚是辛苦,我敬你一杯。”
公良桐有身孕,不能饮酒,丹青紧接着道:“嫂子不能饮酒,这杯也由我代饮。”说罢,自己连饮两杯。
“喝急酒容易醉,多吃点菜。”公良桐忙道。
“这点酒不碍事,”丹青轻巧地转转手中的酒盅,“边关的酒盅,一个顶三,那喝起来才叫痛快。千杯不醉我不敢说,但五、六坛子不在话下。”
丹泽瞧她喝酒这般干脆,皱眉叹道:“你在边关别的我不知晓,这酒量倒是见长。”
“边塞苦寒,又没什么营生,不喝酒做什么。”丹青大笑,伸手去重重拍了拍丹泽肩膀,提议道,“哥,咱们俩来比比如何以碗盛酒,我多胜你一碗,你就多拨一万两银贝给我,胜你两碗,两万两银贝……”
“掉钱眼里了吧你。”丹泽连连摆手,“胡闹,姑娘家拼酒成个什么样子,爹爹若还在,肯定要罚你。”
听到他提起爹爹,丹青背脊僵了僵,收回手。席面上忽然陷入一片难堪的寂静。
公良桐寻思着他兄妹二人想必还有许多自家话要说,便起身道:“还有一道碳烤羊排,不知火候有没有控制好,我去看看,妹妹稍坐。”
丹青起身送道:“有劳嫂子。”
侍女扶着公良桐出了听雨轩,丹泽看看左右,把服侍的侍女也都遣了出去,独留下朱殊北一人。
“小北哥哥,这里没外人,你快坐下吧。”丹青朝朱殊北招手道。小时候她贪玩,好几次爬墙出去,都是朱殊北叼着她的衣领,把她给拎回来。在她心里,朱殊北和丹泽都是哥哥。
朱殊北笑了笑,尚在犹豫。
丹泽催促道:“快坐,这小丫头面前你还端什么架子。”
朱殊北这才落坐,笑道:“她如今是大将军,哪里还是小丫头,我可不敢在她面前放肆。”
丹青不满地拿手指点他:“瞧瞧,拿我当外人了不是,先罚你三杯。”
朱殊北也不推辞,果然自饮了三杯。
“现下咱们可以说话了。”丹青这才放过他,转身看向丹泽,又拎起酒壶替丹泽斟了杯酒,口中叹道,“哥,我为什么回来,你应该知晓。你这回可是给我惹了个大麻烦啊!我就想知晓,这个馊主意到底是谁想出来的,我肯定不打死他。”
“……这事它……它是有个缘故……”丹泽意识到丹青要开始算账了。
丹青打断他:“燕行关谣言四起,不光说我要和晔家二公子成婚,还说婚后我就会挂印归乡,随他在林泉谷安居乐业,安他个嚓子!”
“姑娘家可不能这么说话。”
本着长兄如父的义务,丹泽纠正她,立时被丹青瞪了回来,只得讪讪道:“谣言我昨日也听说了,肯定是别有用心之人,故意在煽风点火。”
“可我怎么觉得,是冲着兵权来的。”丹青皱紧眉头,偏头看向丹泽,“哥,你应该知晓,咱们丹家手中若无兵,你这大司空的座儿就坐不牢靠。自毁长城这种事情,你应该不会做吧”
丹泽想说什么,被她按下。
“或者,你是受了什么鼓惑还是有人吹了枕边风”她的话,指向已很明确。
“丹青、丹青……你先坐下,听我与你细说。”丹泽急道,“这婚事,确实是公良律率先提出来了……等等、等等,你且冷静……”
桌上酒壶发出细碎的破裂之声,肉眼可见,几条裂纹随着破裂声蜿蜒生长,酒水从裂纹中渗出,迅速濡湿了铺在桌面的锦绣织缎。丹青虽然静静坐着,但目光怒气甚盛。
“我知晓他不怀好意,但仔细考虑过整件事情,我觉得此事可以将计就计。”丹泽急迫地向她解释,“晔家如今早已失势,可晔家有什么,有钱两啊!咱们现下缺什么,就是缺钱两啊!”
丹青一怔,目中怒意稍褪:“你的意思是,我和晔家二公子成了亲,他家的银两我就可以随便用”
“那当然了!”丹泽朝她喜道。
丹青沉默一瞬,继而勃然大怒道:“逗我玩呢你当我傻,还是当晔家傻!”
“妹妹,妹妹……你听我说。”丹泽朝朱殊北努努嘴,“小北已经去过一趟林泉谷,晔驰对这桩婚事很是赞同,愿意拿出三十万银贝作为男方的彩礼。”
“三十万银贝……”丹青冷哼,“你是把司礼台卖了,还是把我卖了”
“司礼台算是你的嫁妆。”丹泽道,“那只老狐狸被赶回林泉谷那么多年,始终都不肯放弃大司徒之位,他心心念念地就是想要回来。我把司礼台换给他,目前就足以填饱他了。”
“当年爹爹费劲心机才把他赶走,现下你又费尽心机地拉拢他。”丹青冷道,“我是个蠢人,不明白你们到底在忙活什么。”
“此一时彼一时,现下公良家势力太大,咱们必须得拉拢晔家。等收拾了公良律,再对付晔家不迟。”丹泽甚是诚恳地看着丹青,“你信我!这回绝对不是麻烦,我是给你请了位财神爷啊!”
“我信你才怪!”丹青一点没给他留情面,“你说说,近十年来,哪年的军饷你给足过信你!我和萆骄早喝西北风了!”
“就是因为公良律的手越伸越长,才弄得我这般捉襟见肘。每年为了你给凑军饷,我都得愁掉好些头发。今年你倒好,一口气要四百万两银贝修城墙,我也是被你逼急了,才想出这个法子来。”丹泽凑近她,“我估摸着,晔家至少能替你解决一半。”
“二百万两不可能!”丹青哼道,“除非我绑了晔云起,说不定晔驰还真肯拿出这钱来。”
丹泽朝朱殊北使了个眼色,朱殊北会意,遂插口道:“我打听过,晔家药材生意一直有向北面扩展的意图,但因为北面的华注山常年盘踞着一股山匪,你若能帮他将此路打通,他难道还不肯掏银两么”
华注山,已出了青丘的地界,距离丹青所守的燕行关不算远,骑快马的话约一日脚程。丹青沉默,似乎在考虑此事的可行性。
丹泽接着道:“我这边再时不时给他一点小权,如此有权有利,他何乐不为。”
丹青拿眼将他一瞪:“既然如此,何苦还要我嫁给那位二公子。”
“你嫁给他,这些事才谈得成!要不然,晔驰凭什么信我,凭什么信你!”
“合着我就是个人质。”
“不能这么说,你嫁给他,他娶了你,你们俩互相牵制,互为人质。”丹泽诚恳道。
这话怎么听都不舒服!丹青以手撑额,长长叹了口气。
“想想萆骄,想想四百万两银贝!”丹泽循循善诱,“目光要放长远些……”
丹青抬眼看他,眼神颇为无奈:“现下说这些迟了,我把晔二公子给得罪了,估摸着这两天他就会来闹退婚。”
丹泽一惊:“你把他怎么了你打他了”
“没有……”丹青梗梗脖子,不甚自在。
“你到底把他怎么了”丹泽急道。
“就……随口说了几句,也没什么……”丹青没法子,只得将故意伤晔云起的那些话又说了一般给丹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