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月隐星沉。
季沧亭的车驾在一片昏暗的夜色里缓缓驶入了建昌的城门。这座大越王朝最富庶的南都, 今夜似乎无人安眠。
“告诉庾氏族人, 今夜无论发生何事,不可轻举妄动。”
季沧亭同随从交待罢, 掀开车帘一望,刚巧看见路边的楼阁上,有个睡不着的孩子正趴在门窗上好奇地看着街道上陌生的军士。
她幼时曾来此游玩,曾见灯市煜熠,行客如织。像那孩子的眼神, 她不知见过多少, 又有多少如这样的幼童,在一片战火绵延里,失去了家。
“陛下,已经到了。”
车外一个贵族门阀模样的男人走了近来,却也不下跪,满脸笑容地只叉手弓腰道:“下官建昌都左仆射费良, 特来迎接殿下。”
气氛一时冷凝,跟着季沧亭来的军士斜睨此人:“费大人, 你可是目无圣上”
那费良早有准备,道:“这圣上不圣上的,我建昌路遥, 尚不晓得炀陵如何作论。何况炀陵早就弃我建昌于不顾,我方诸多周旋,乃为天下大乱止定纷争, 争取到今日停战之机,殿下莫不是想耽误时辰”
军士们怒目以视,车里季沧亭淡淡道:“此行舟车劳顿,确实不宜耽误时辰,你过来。”
费良本想激她,却见她听上气定神闲,无奈之下只得依言上前,孰料刚一到车驾前,左右军士直接出手将他按跪在地上。
“你——”费良刚出声想大叫,背上直接被踩了一脚。
这一脚不急不缓,踩在他背上却宛如被擎天石柱压下一样,费良当即感到脊骨一阵酸痛,一口血涌上喉头,双膝咣一声结结实实跪在地上。
“费卿辛苦了,平身吧。”季沧亭神色如常地踩着这块“下马石”走了下来,道,“……如果费卿起得来的话。”
她带来的军士们俱都满身带着战场上人命堆砌起来的血杀之气,更莫说季沧亭本人。一见她当真如传说般一副杀神之姿,建昌门阀们只同她对上一眼,便觉浑身颤栗如筛糠。
府中早已备好盛宴,季沧亭到时,一眼便瞥见站在一侧的匈奴代表。
“如此重要的和谈,右贤王本人不来吗”
匈奴代表是个秃头的年轻人,见了季沧亭,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我乃右贤王世子,由我代替父王,有何不可”
季沧亭蔑然一笑,同左右道:“既然都能代表了,当时就该听你们的话,派条狗来也是一样的。”
右贤王世子勃然大怒,被旁边的人按住,恨恨道,“看来大越是没打算和谈!”
“左右提出求和的非吾大越,你父王没教过你求和就要有跪着的样子”
“你!”
“世子息怒,世子息怒……”建昌门阀们连忙安抚,见季沧亭态度强硬,以至于比匈奴更难应付,权衡之下,想来预备好的毒酒也用不上,使了个眼色,让后面端着毒酒的扈从先撤了。
为首的当地门阀拱手请坐,季沧亭也不客气,直接在主位上就坐,旁人也无可奈何,只得好声好气地劝着。
“……今日两方既来此,无非是为了少造杀戮,缔结和平。如今右贤王方已献出诚意,愿迎娶宗室女奉为阏氏——”
“先停停。”季沧亭直接打断,“第一,炀陵没有适龄的宗室女,第二,即便是有,朕也绝不同意和亲。大越建朝以来,嫁了五位公主及诸多贵女入厄兰朵,厄兰朵犯边之举却仍未休止,老调重弹没有意思,下一条。”
态度强势,不留余地,为人亦如传说中一般霸道无两。
得出这样的评估后,建昌门阀们互看了一眼,口气反而放缓:“右贤王的确是诚心求和,倘若殿下不允和亲,那便派遣世子为质子,入大越十年,这已是厄兰朵最大的让步了。”
说起来也算是大越建国以来头一遭,往年都是派公主去匈奴和亲,如今却被逼迫得献出质子求和。
季沧亭瞥了一眼那右贤王世子,冷笑一声:“匈奴人亲情淡薄,你虽为右贤王的接灶人,但十年质子,足以让你其他兄弟取信于右贤王。而你只能被软禁在炀陵不得自由,逢年过节还要向朕磕头谢恩,这样的日子,你愿过”
那世子脸色发紫,忍着怒火道:“我为厄兰朵愿牺牲一切,父王已献出最大的诚意,大越莫要得寸进尺。”
季沧亭仔细观察他的神情,见他虽有怒却无悲色,便知道此人必不可能来做这个质子,不着痕迹地笑了笑,道:“好,朕也非是专程为寻衅而来,降书献上吧。”
匈奴人们听得满腹恼火,但谁也未敢动手,乃是因季沧亭一到这里便毫不掩饰她身为武者的杀意,即便是自诩虎狼的匈奴人,也不敢轻易将脑袋送到她的面前当第一个祭品。
“降书就在此,不过,盖玺印者,当为卫氏正统嫡子。”
听到这一节,季沧亭晓得他们终于是聊到正题了,看着那些人微微躲闪的目光,道:“不必阴阳怪气,朕知晓皇孙现下正在建昌,何不让他来见见朕这个亲姑姑”
一阵沉默,有人道:“皇孙的确在此,只不过微臣敢问一句——倘若见了皇孙,殿下当如何待之”
季沧亭道:“你们希望朕如何待之”
“我大越以礼法制御天下,殿下的确拥盖世武功,可一时以收拢民心,但长久以来,以女子之身凌驾四海,难堵天下人悠悠众口。”
季沧亭没有反驳,继续笑问:“那依你看”
“依臣等而言,殿下此时已足可名留青史,待厄兰朵归顺我大越之后,不妨急流勇退,将皇位禅让于皇孙,做个镇国长公主,以周全声名,吾等岭南文儒自当为殿下歌功颂德。”
此言一出,连同匈奴这边的人亦连声附和,学着文人腔调道:“是极、是极,连年征伐,我部早已是一众老弱残兵,并非不肯归顺,乃是畏惧殿下雄师,倘若有皇孙登基为我等作保,右贤王旗下诸领主也好讨个心安。”
满堂气氛似因此转暖,片刻后,一片劝和的声音里,季沧亭有一搭没一搭地鼓起了掌。
“法子是好法子,只不过朕单知晓你们顽固古板,却不知你们还蠢钝如猪,还是半座城的猪,着实让人叹为观止。”季沧亭眼底一冷,“按你们的说法,反倒是朕成了令天下不安的源头了”
堂中似有一阵朔风掠过,灯火摇曳间,照见众人各异面色。
“事实如此,我等不过据实以告。”
“哈。”季沧亭一起身,众人皆是一惊,随后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便见她缓步走下来,“朕乃军武出身,平生所信奉者,乃是一个‘争’字。皇位非不可商榷,只是朕既已登临九五,当为大越挑选合适的皇储,皇孙自也在朕的考虑范围之内。朕信皇孙,但不信尔等,除非让皇孙亲自在朕面前阐明所志,否则朕大可视尔等有曹魏之野心!”</p>
<strong></strong>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直白得让那些暗怀心思的投机之辈纷纷低下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