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立朝如今,也有寥寥几例,最近一回乃是先皇时御史中丞同殿中侍御史并言官十余人伏阁谏言,求先皇停罢废黜先皇后事。
伏阁这样极端手段,从来不是什么好事,毕竟一旦发生,便说明天子身边沿路已经全数闭塞,史书一记,再传闻出去,世人、后人又会如何看待天子?是以不到万不得已,等闲都不会使用。
——那么此时此刻,赵弘又是做了什么不能容忍的错事,叫满堂言官做出这样选择?
几轮山呼之后,众人再无声息,只仍旧跪在地上,安静得异常。
赵明枝气极之下,反而冷静下来。
她几乎看也不看外头跪的满地言官,便直接踏入垂拱殿中,才进门,扫过地上张异,便见桌案后被人簇拥的弟弟。
赵弘脸上通红,眼睛也瞪得极大,左右人都在给他抚胸顺背试汗,却好像无甚用处。
赵明枝心中一惊,急忙上前,一手扶住弟弟胳膊,转头便朝着边上喝道:“陛下身体不适,还不快宣医官!”
她一面交代,一面又同仍旧跪着的张异道:“相公若无十分要紧事,不如具折再报?”
张异站起身来,施行一礼,继而向着赵明枝姐弟二人道:“陛下万金之躯,体弱力小,大内又居于城中,距离城外甚远,一旦遇事,欲要速离而不得,殿下聪慧,不必下官多做劝说,也当知其中要害……”
赵明枝皱眉道:“此事容后再议。”
说着便扶赵弘往殿外而行。
张异站定原地,目送二人向外走去,口中先道一句“臣惶恐”,才又对赵弘道:“还请陛下……”
然而话音未落,此时正靠近殿门处,赵弘好容易喘过气来,挣扎着站直身体,才要抬头,便见外面满地言官,虽说人人未尝说话,多数也未抬头,只有后面零星几个互相交头接耳,可那黑压压一片人头,已是叫他心头愤懑再起,回头对着张异叫道:“张相公,朕若是不肯出城,你们待要如何?!”
他中气不足,此时自喉咙里把声音吼出,已是十分用力,可听在旁人耳中,气愤有余,根本毫无威慑。
张异皱眉而立,拱手再道:“臣惶恐……”
但话语中哪里又有半分诚惶诚恐情绪。
而殿外地上跪的若干言官,离得近的还能半听半猜此处情况,离得远的又如何能做分辨,或许心急,便有不少小心抬侧起头,或拿余光,或找角度遮掩,自己偷偷看来。
赵弘本就侧着身,左边是步步紧逼,一句“臣惶恐”不变应万变的张异,右边是本该是天子喉舌,眼下却被两府宰执如臂使指,正效犬马之劳的言官,当真觉得天下之大,天子至尊,全无半点尊严。
他的手搭在赵明枝臂弯处,半身靠在她怀里,只觉得阿姐的胳膊细细一条,隔着两层布帛,简直一折就要断了,浑忙着数月,身形更是瘦弱,与自己站在一处,俨然与左右相对抗,更似满朝尽数咄咄相逼,不把他们姐弟两个捏成自己想要形状泥人,便全然不肯罢休。
赵弘心头仿佛有熊熊烈火燃烧,先前是所有愤怒不能找到抒发出口,此刻则是恨得过了头,好像又回到了蔡州时候,自己欲要回京,无人赞同,他分明天子,所行所为也是为天下,为百姓,却人人反对,当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朕不会出城,张相公同诸位官人若要强逼于朕,不如换一个人来当这个皇帝罢!”
赵弘瞪着眼睛,先看左边张异,又冷冷看向右边地上言官。
以他一惯性情,受得委屈早该落泪,此刻那眼泪却像被心火烧干了一般,半滴都没有,眼眶里只有恨恨然热意,喘了好大口气,等稍微蓄力之后,复又喊道:“这朝中究竟谁人说了算?”
张异袖手站着,并不被对面小皇帝言语扰乱心思分毫。
尤其听到赵弘最后一句话,他何等老练,立刻便品出了其中的露怯。
在蔡州时候,便是为天子“究竟谁人天子”之语惊住,上下不敢妄动,才叫他偷得机会,被裴雍哄骗,最后北上回京。
若叫他成了习惯,遇事便用此法,时时纵性,将来如果治国?又把两府置于何地?
小孩不知进退,总要治一下他才是。
他挺直背脊,低头行礼道:“陛下何出此言?”
赵弘听闻张异这一句,又见他全不在意模样,心头火气甚至比起被对面人辩斥教训更大,不免竭力呼道:“张相公,究竟谁人说话算数?到底你是天子,还是我是天子?!”
他气急之下,说话已经无法过脑。
赵明枝闻言心中大跳,忙将弟弟重重拉了一下,口中小声提醒道:“陛下!”
而张异终于色变,道:“陛下看来,老臣今日行事是为篡位夺权么?!”
他口中说着,伸手把那幞头摘下,转身便在殿中扫看,见得其中一根大柱,将幞头随地一扔,口中喝道:“微臣之心,天地可鉴,天日昭昭!”
一面喊着,一面侧身便要向前撞去。
两处距离尚远,他行动间算不上极快,左右又都是黄门侍从,不远处还有满地言官大臣,更莫说几步之遥,赵明枝便睁眼看着,又怎会教他当真撞了柱,先喊一声离得最近王署,手中放开赵弘,已是大步上前,探手抓去。
殿中、殿外顿时次第响起无数倒吸气声。
而赵弘更是呆立当场,俨然已经吓傻。
就在如此当口,一片混乱当中,远处却有一人朝着此处狂奔跑来,行至近前,眼见如此情况,却是进退不得,犹豫几息,终于还是上前叫道:“陛……陛下!前线……前线大捷!!京兆府路节度使裴雍有本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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