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色看着面前和煦微笑的人,一时有些百感交集。
相识以来,贺兰舒给她的感觉一直是明快敞亮的。他也不知为何,对她有种与别人不同的熟稔,虽然有时的言行奇怪了些,但实在不像是心机深沉,满怀恶念的人。
方才在堂上他一字一句答得堂堂正正,也并无证据指向他有什么嫌疑,阮秋色心里的天平左右摇摆,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此人。
她犹豫了一下,客气地应了一声:"贺兰公子。"
贺兰舒眉毛一挑,却也没说什么,只道:"上次你同我喝酒时,曾应了我说要去踏青赏花。刚巧这几日玉凰山上的杏花开了,你几时有空?"
他这一番话说得熟稔自然,把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阮秋色全无印象,一脸茫然道:"我们说过这个吗?"
"那日喝到第三坛酒,你分明应了的,"贺兰舒轻叹口气,眸中带了一丝落寞,"原以为今年有了朋友,就不用一个人赏花了呢。"
他说话极有技巧,一开口便让人的心防卸下了几分。一提到"朋友"二字,阮秋色就想起那日自己暗戳戳套话的小心思,又生出几分愧疚。
那日喝多了酒,许是脑子一热就答应了人家,后来记忆断断续续,想不起来也是正常。
"我说过的话肯定是算数的,"阮秋色想通之后,也没有什么犹豫,"不如我们三天后去?我还可以叫上云芍……"
"那便三日后,说定了。"贺兰舒微笑道,"我现在送你回去?"
阮秋色抬头看向卫珩的方向,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她心里有些奇怪的别扭,但也没什么理由拒绝贺兰舒的好意,便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去。
"阮画师,请等一等,"身后传来了时青的声音,"这起案子你功不可没,王爷备了一份谢礼,今日不便带上堂,还请阮画师同我一起去取。"
他说完又对着贺兰舒礼貌地笑笑:"贺兰公子,稍后我会将阮画师送回去,请您无需挂心。"
贺兰舒挑眉与他对视了片刻,没说什么,只对着阮秋色道:"那三日后的巳时,我去书肆接你?"
"呃……"阮秋色想起自己睡到日上三竿的习惯,有些不好意思,"巳时可能早了些,要不还是……午时?"
"好。"贺兰舒轻笑出声,忍住了想要揉揉她脑袋的念头,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离开了。
阮秋色跟在时青身后,走到了大理寺的庭院内,行至小花园的假山旁边,时青突然停下脚步道:"阮画师不妨在这里稍坐片刻,我想起那谢礼被我放在库房,我去取来会更快。"
下午的日头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十分惬意。阮秋色便点头应了,自己在假山旁的石桌边坐下等他。
时青只去了一盏茶的工夫,回来时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木匣,看起来颇有些分量。
阮秋色打开一看,眼睛都发直了:"这、这是青金石的原石么?"
她第一次替卫珩画图,便惦记上了他书房里青金石的颜料。当时厚着脸皮问他要了,他也没应。
那一小罐便是价格不菲,如今他送来这么大一块,真可以说是价值连城了。
时青笑着点了点头:"王爷怕你看不上画院中人磨制的手艺,索性送块原石,让您按着自己的心意打磨。"
阮秋色瞧得目不转睛,将那块石头拿出来掂量掂量,笑容更扩大了几分:"这块原石质地细密,是做手串珠宝的上品,我怎么舍得拿它作颜料……"
她话虽这么说,到底还是悄咪咪说了一句:"不过若是磨成颜料,杂质极少,也是很合适的。"
"既然送给了阮画师,那怎样处置,就看阮画师的心意了。"时青道。
那日王爷把人气跑,又拉不下脸来求和,他便出了个主意:"没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礼物的。再大的火气,看见合心意的礼物,也都能消个七八分。"
卫珩轻哼了声道:"本王还得哄着她?"
时青无奈地笑了笑,憋回了那句"谁让你喜欢人家呢",只温声劝道:"阮画师若真是一片好心,那日您说得就确实有些伤人了。"
卫珩当时没说什么。到了晚上,却别别扭扭地要他去寻这块石头来。时青看着阮秋色脸上的喜色,暗自感慨,王爷虽然在男女之事上不太开窍,送礼物的准头倒是好过了那贺兰公子。
"阮画师,"时青瞧着时候差不多,视线往假山后面一瞟,便切入了今日的正题,"我有件事……想同你咨询一二。"
阮秋色有些诧异,恋恋不舍地放下那石头,才认真地看向时青:"我有什么可以帮到时大哥的吗?"
时青在她眼里,一向是极为妥帖的一个人。眼下他面露难色,自己又能帮上忙,自然是义不容辞。
"嗯。"时青一副非常为难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才开了口,"我……心悦一个女子,但不知道她对我作何感想。所以想问问阮画师,你们女子比较看重男人什么?"
时青拿捏着脸上苦恼与羞涩的分寸,暗道自己的忠心真是日月可鉴。为了替自家王爷套话,真是什么招都使得出来。
阮秋色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时大哥,你确定这个问题要我来回答?我的想法怕是和其他女子……不大一样的。"
"没关系的,毕竟我身边也接触不到别的女子,就死马当成活马医……"时青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对,"我是说,阮画师若是有心悦的男子,你喜欢他的原因为何,若能告诉我,那就再好不过了。"
听到他这样说,阮秋色也没有推辞的理由。她低头想了想,目光落在桌上的木匣上,眼睛一亮道:"别的我不敢说,但有钱总是很好很好的!"
"……"时青愣住了,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假山后面,"……这样直白的吗?"
他能想象到卫珩在假山后暗自咬牙的样子——说好的爽直洒脱,不慕荣利呢?
阮秋色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我从前是觉得有没有钱没什么要紧,但今日才知道,钱能买到的快乐,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啊。"
她晚上抱着这块青金石睡觉,怕是要笑一整晚。
她话刚说完就瞧见了时青脸上为难的神色。时青不会缺钱,但也到不了一掷千金的程度,听她这样说,难免会觉得失落。
"时大哥你不要灰心,有钱虽好,但也不是最重要的,"她赶紧找补道,"或许你喜欢的姑娘并不在意这个。"
时青幽幽地叹了口气,作出了更加失落的表情:"阮画师无需安慰我。连你也这样想,恐怕其他姑娘只会更……"
"不是的,"阮秋色急着同他解释,便脱口而出道,"其实我喜欢……那个人,也是因为别的。但我的理由奇怪了些,说出来对你恐怕也没有帮助。"
时青摇了摇头,真诚地看着她:"愿闻其详。阮画师能给我一点信心,也是极好的。"
"嗯……"阮秋色沉吟片刻,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我喜欢那人,是因为……我觉得他很可怜。"
"嗯?"时青听得一脑门问号。
"他当然也是极好看的,也很厉害。但对我来说,真正喜欢上这个人,是从第一次觉得他可怜开始的。"阮秋色慢慢地说着,声音里有一丝羞意,"他受着比常人更甚的辛苦,又过得比常人更孤独,我就越来越觉得他可怜,也就越来越喜欢他了。"
"这……"时青有些为难,不知道这样的理由是否能让自家王爷满意。
"其实旁人看他,也许只觉得光鲜亮丽,他自己多半也不觉得自己可怜的。"阮秋色脸上有几分失神,"我爹说过,上天会为你准备一个命定之人,恰好与你严丝合缝,让你得到这世上最完满的完满。只有我看到了那人的可怜,我便总觉得自己就是他的命定之人,要陪着他,让他不那么孤单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所以他现在不喜欢我也好,或是喜欢男人也好,我总要努力试一试。我们两个都不太容易找到伴侣,这也像是天意呢。"
时青正想说什么,突然察觉到假山后面的人径自离开了。
他完成了今日的使命,暗自松了口气,微笑道:"阮画师,别的我不敢说,但我们王爷肯定不喜欢男人的。"
"真的?"阮秋色瞪圆了眼睛,里面满是惊喜,嘴角也忍不住上扬了几分。过了片刻,她突然反应过来,整张脸变得通红:"我……我没说那人是你们王爷啊……"
她自己也知道这辩白十分苍白无力,便垮了肩膀,可怜巴巴地说:"你千万别告诉他……"
时青了然地笑笑,认真地点了点头:"这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我不会说的。"
原本他在一旁看着,心里不是不着急的。只是王爷与他尊卑有别,他从旁点悟已是超出了本分,若去指挥王爷与人谈情,实在是逾矩了。
况且那日送了云芍回去,与她说明了阮画师与王爷是两情相悦之后,云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不能将阮秋色的心思告诉给卫珩知道。
"人家小情侣谈恋爱,你可别跟着瞎掺和。"云芍抱着胳膊,振振有词,"这两厢暧昧是最甜蜜不过的,让你捅破了窗户纸,会丧失多少乐趣啊。"
时青对"甜蜜"、"乐趣"这两个词不敢苟同,但也没反驳。
"而且我们阿秋先喜欢上你们王爷,已经落了下风,很吃亏了。你可不能给你们王爷通风报信,做那助纣为虐的缺德事。"云芍不容分说道。
她这一通罪名扣下来,时青便是真想说什么,也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阮秋色知道时青一向说话可信,稍稍放下心来。转念想到什么,又有些懊丧地低下头:"不过,这案子了结之后,我也没什么理由再来大理寺见他了。"
时青观察着她脸色,试探着开口道:"那日在秘府,王爷与阮画师之间,总是发生了些什么吧?"
秘府中的秘书监被杀,那尸体王爷一定是看到了,也一定是像从前一般发作了的。不然阮画师也不会在情急之下放出白焰,叫人来救。
阮秋色脸上一红,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他突然就倒在地上,只说冷。我就……就抱了他。"
"……我倒不是问这个。"时青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对于王爷倒地的原因,阮画师怎么看?"
从秘府出来之后,阮秋色的心思总放在他们那日的亲密上,倒真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
此刻被时青一问,她才犹犹豫豫道:"我感觉他是想起了什么,又害怕着什么……"
她细细回忆着那日的场景,突然间灵光一现:"他怕尸体?!"
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怪不得卫珩从来不去案发现场,只让她把尸体画出来。
"他竟然怕到那样严重的程度?"
阮秋色想起那日他浑身抽搐的惨状,胸腔里有隐隐的窒闷:"可他身为大理寺卿,免不了要与尸体打交道吧?"
时青点点头,沉声道:"所以说阮画师的存在,实在是解了王爷的燃眉之急。"
阮秋色不知道该说什么。被喜欢的人需要,是一件高兴的事。可是一想到卫珩看到尸体时那样绝望无力的模样,她又觉得心里一片酸涩。
"他是为什么怕尸体啊?"她喃喃地问。
时青犹豫了许久,才轻声道:"听说……是与王爷母妃之死有关。"
阮秋色想起那日他昏迷时,口中不断念着的"母妃",便了然地点了点头:"他那日一直在说‘母妃’,‘开门’之类的话。"
"王爷的母妃,是自戕而死。"时青眸色深沉,直视着阮秋色道,"屋子从内上锁,里面只有王爷与先皇妃两人。早上禁军将门破开时,王爷已经失了神智,抱着先皇妃,两个大人也拉不开。"
阮秋色想象着那样的画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在那之后王爷病了一个月有余。皇妃自戕乃是重罪,先皇震怒,连带着对王爷也极是不喜。等他病愈之后,就送到镇北将军那里戍边了。"
时青看着阮秋色眼底晶亮的湿意,轻叹了一声:"所以说,我们王爷真的很可怜的。阮画师今后,可以再多喜欢他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