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里说着很难过,可他的表情依然很淡漠,眼神依然很麻木。
苏郁檀知道:这是一种病态反应,是他那二级潜创症造成的一种情感抽离状态。
处在这种状态时,他可以用一种置身事外的心态,来看待和处理他与父母的关系。
这种能力,是潜意识逃避更大创伤的本能选择,也是人类精神世界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但这种自我保护机制有很大后遗症——情感一理抽离,要还原就没那么容易了;抽离越久,还原越难。抽离太久,就真的没有正常人的感情了。
苏郁檀叹息一声:好在小凡的潜创症只是二级。他长大后,有一定的自愈可能。
当然了,那需要极大的智慧、勇气和意志,有时候还需要一点机缘。
如果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病情,他就很难跟人建立健康的亲密关系。
换句话说:童年的阴影已经为他预定了一个“注孤生”的名额;他若想退货,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小凡转头看着苏郁檀,认真地回答了她刚才的问题:“所以,我想留在这里,不想被收养。这里没有人嫌弃我,没有人会被我拖累。我不会再耽误任何人的青春、自由、美好人生和幸福生活。我在这里呆着,很自在,很舒服。”
苏郁檀没有反对,只说:“好!不过按程序,我还是得说一声: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如果你改主意了,随时可以就告诉我。知道吗?”
小凡说:“我不会改主意的。”
他又转过头去,看着窗户玻璃上的水珠,不知是不是在丈量积在他心里的泪水有多深。
苏郁檀突然想起她带走小凡的那天。
她那天上门的时候,金世豪和武子妍正在吵架。
当她表示要带走小凡时,金世豪和武子妍停止了争吵,一个躲进了主卧室,一个站在阳台上抽烟。
小凡很顺从地回到他的房间,自己收拾了一个小箱子,然后在父母的回避和静默中,不声不响地跟着苏郁檀走了。
离开家门时,小凡眼中有泪,却没有回头。
那是一次寂静无声的离别,并不催人泪下,却让人心情郁结。
小凡被苏郁檀带到儿童福利中心后,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这里有专门的工作人员照顾孩子的饮食起居,带孩子看医生。等他们的情况稳定下来,他们还可以进入网络学校学习。如果长住,也可以去实体学校。
作为社工,苏郁檀保持着每周探望小凡一次的频率。
这个频率,不至于让小凡感到厌烦,也不会让他觉得自己被遗忘。
那一场连绵春雨结束后,苏郁檀第六次探访了小凡。
天气已经晴朗起来,露出了灿烂的阳光。
小凡的表情和眼神,依然没有多明显的变化。
他告诉苏郁檀:他父母都给他打过电话了。
“他们都说:是为了我好,是怕我跟着他们受苦,才装出一副不想要我的样子,让我进入儿童福利中心。他们还说,我在这里可以吃饱穿暖,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可以有更好的前途。”
说这话时,小凡那张淡漠的脸上,露出了一点讽刺的笑容。
“你说,我该相信他们吗?”他问苏郁檀。
苏郁檀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这个问题需要你自己来判断。如果你现在无法判断,可以把这个问题先搁在一边。等你长大了,你再来做判断。”
小凡看了她一眼,嘴角似有若无地勾起了一点点:“多谢你没有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爸爸妈妈都是为了你好’这种话。你知道吗?这种话实在让我很恶心。”
苏郁檀失笑。作为专业社工,她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如果“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还有《父母资格证》和社工存在的必要吗?打着“为你好”的旗号伤害孩子的事,在这个星球的历史上,发生得还少吗?
“我不相信他们。”考验过苏郁檀的立场后,小凡干脆利落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如果他们以前没有那样嫌弃过我、没有后悔生下我,我或许还会相信……”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略微嘶哑。
“那你觉得,他们为什么打这个电话?”苏郁檀见他很有倾诉的欲望,就当起了临时的心理辅导员。
小凡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淡漠:“我猜测,他们是怕自己老了没人养,先来跟我缓和一下关系。反正他们已经摆脱我了,这样做并没有坏处。万一我将来不小心发达了,他们还可以找上门来,痛哭忏悔一番,然后继续让我孝顺他们。”
苏郁檀觉得,小凡父母那一番“为你好”的表白,应该是半真半假。
真的地方在于:小凡进入儿童福利中心,的确比跟着他们好。
假的地方在于:他们抛弃孩子究竟是为了谁、为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
她觉得小凡的一些想法过于灰暗。可她不能直接对他说:你这样想是不对的。
因为小凡已经有了自己的观念。简单否定他的想法,只会降低他的沟通意愿,让他的精神感觉更加孤独。
想把阳光照进他那积满泪水的心里,需要一个漫长而耐心的过程。
再去看小凡时,苏郁檀送给他一个日记本。
“你试着写日记吧!”她对小凡说,“把你的想法在日记本上写下来。写完了,就别再去想那个念头了。宇宙这么大,有好多东西可以想、可以写,不能总在某些念头上打转,对不对?”
写日记,也是一种倾诉。
另外,小凡其实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孩子,可以鼓励他往写作的道路上走。
小凡看了看那个不算精美也不算粗糙的日记本,伸手接过。
“谢谢你,苏阿姨。我会记得你的。”他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生硬的、客套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