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沁禾将殷婳藏回了自己府中, 改名为兰婳。
她去了千岁府, 坐了到了子时, 直等慕良回来。
府上的小太监听到点风声,又见兰沁禾脸色苍白, 于是无人敢去打扰她,派了人去宫里给慕良传话, 巴望着干爹早点回来。
另一头的慕良也在想尽办法脱身。今日审理殷姮,皇帝大发雷霆,他不得不在边上候着, 一直到了子时才把皇帝劝下安寝。
等皇帝一歇,慕良马上出了宫, 他大步朝外面走去, 平喜已经备好了马车。
“你去万岁爷门口候着。”他上车前叮嘱了一句, “他要是醒了就说我身体不适,这两日我就不来了。”
平喜躬身,送慕良离开,“儿子省的。”
匆匆交代过后,慕良立马赶回了府里。他暗骂兵部那些老甲鱼油滑,明知道娘娘和殷姮的关系还让她负责押送。
二十六年的患难情分,最终娘娘却得亲手将殷姮送上断头台, 依娘娘的性子,那绝不比自己获罪来的轻松。
马车一停慕良就跳了下来,不用人凳也不用人扶,他疾步进府, 心里一边想着该如何安抚娘娘。
然而他刚刚推开屋子的门,怀里就一紧,被人死死抱住了腰。
慕良一怔,半是惊吓半是被冲得向后踉跄了两步。
女子双手环着他的腰,低着头,脸埋在慕良的胸口,一言不发。
“娘娘”慕良原本盘算好的话术瞬间被打散。
过去的四年里,兰沁禾从来都是坚忍的,哪怕酒后失态也从没有露出这副软弱的模样。
兰沁禾没有回应他,只是这么静静地埋在他怀里。
慕良的身体几乎可以算得上瘦骨嶙峋,光是看着就无法给予人安全感,可她却像是抱着最后的稻草似的不放手。
慕良放柔了声音,“娘娘,门口风大,进去说吧。”
“慕良。”女子却突兀地截断了他的话。
“跟我回家。”她说。声音在发抖。
慕良猛地明白了什么,他先抬脚把门勾上,可就是这么一瞬没有回答兰沁禾的话,女子便抬起头,悲凉地望着他。
“慕良”那双杏眼红肿,一日之间不知流出了多少泪水,直到现在已经干涩枯竭。“母亲病重,挚友不再,我只有你了。”
她的十指收紧,将慕良身上的蟒袍攥出了印记。
“前线的战局日渐明朗,恐怕明年纳兰珏就能班师回朝。王党已废,殷党不成气候,母亲的身体也支持不了几年,政党之争趋平,外稳内安了啊”皇帝马上步入而立,于是阉党之患就将首当其冲。
慕良是先帝和太后为小皇帝留下的盾牌,冰冷坚硬,可以抵挡一时锐箭,可一旦战乱结束,粉饰太平之时,又有谁会愿意随时带着一块血迹斑斑的铁板呢。
“娘娘”慕良刚出口两个字,就见兰沁禾浑身脱力一般松开了他的衣袍,朝后退了两步。
“你还是不肯信我。”她苦笑着,自嘲且凄凉,“是,我在朝中言行激进至此,能保住自身尚且是大幸,我不该强求你强求你委身于我。”
女子仓惶颔首,错步从慕良肩侧迈过,她勉强微笑,压低了语气,“抱歉,我失态了,今日就先回去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娘娘”慕良倏地拉住了兰沁禾的手腕,他屏着呼吸,在兰沁禾看过来的一瞬浑身寒颤。
“臣愿意、愿意的。”
若是能让娘娘安心,就算过不了几年他被厌弃了又何妨,最多不过是离开京师一人过活。
慕良没法拒绝兰沁禾的任何请求,她和殷姮有着二十六年的情分,可对于慕良来说,兰沁禾是他痴念了二十七年的太阳。
若是有朝一日娘娘真的厌弃了他,大抵也不会冷漠到将他逐出府去。他下半生能在郡主府里时常望一望娘娘,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慕良跪了下去,他捧着兰沁禾的右手,像是捧着龙玺,卑顺而虔诚地仰视她,“臣永远不会离开娘娘,请您给臣一段时间料理好司礼监。”
兰沁禾逆着光看他,半晌,闭上了眼睛,将他死死搂入怀中。
“慕良,”她出口的声音轻微似烟,哽咽苍凉,“我不能没有你了。”
殷姮的入狱给兰沁禾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这一回不需要上头有意将她隔离,她主动避开了那些政务,每日只有给大皇子讲学的那一个时辰眼中有些光彩。
十一月初一,兰沁禾给内阁上了一道奏疏奏请调自己为国子监博士,革去身上内阁大学士兼兵部侍郎的一切官职。
小皇帝十分困惑,拿着这道奏疏给兰沁酥看,“我一直以为西宁姐姐是个坚强的人,她怎么能就因为殷姮的事情一蹶不振了呢。”
兰沁禾熬了半辈子好不容易熬进的内阁,这一下又退到了原点,换做任何人都不会舍得。
兰沁酥看完请辞之后,神色晦涩不明,她低垂着眼睫,心中百般滋味。
“姐姐她如今空有其名,说是内阁阁员和兵部侍郎,可内阁和兵部的事情她一盖无法沾手。”她抿了抿唇,对着皇帝跪了下来,“圣上,这道奏疏臣求请您恩准。”
小皇帝沉吟片刻,转头问向旁边的慕良,“你以为呢”
慕良叹了口气,“兰大人是个忧国之士,您与其将她隔空架在高处,不如允了她回国子监做点实事吧。”
万清的一席话和殷姮一事让兰沁禾终于明白了什么。
她还做不到母亲那样的豁达,能够将西朝抛开。但是母亲有一句话令她茅塞顿开
龙骨一日不碎,龙魂一日不息。
她一人之力实在太过单薄,没法扛起整座龙躯,兰沁禾所能做的,只是尽量将破碎的龙骨一片一片粘起来。
大皇子是龙心,她会沥血倾囊,国子监是龙骨,在她活着的时候能粘一片就多粘一片。
日复一日,早晚能有够看见巨龙出渊那一日。
上行不通之后,兰沁禾将希望寄予了下面,那是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好吧,既然你们两都这么说,那朕去问问太后的意思。”小皇帝允了。
他去了慈宁宫,彼时太后正在给怀孕了的波斯猫揉肚子,里面鼓鼓囊囊的,装了一肚子的小猫崽。太后一边揉一边听了皇帝的转述。
“随她去吧。”她只评了四个字。
明宣九年十一月初六,原内阁大学士兼兵部侍郎兰沁禾调入国子监,任祭酒。
虽说是回到了国子监,可做的事还是有所不同的。她没有再教琴,改教了四书,每日从早到晚都有课。
绮水楼的茶宴也再一次摆开,每月为贫寒的士子监生分发赏银,亦为那些清寒之士搭建了入仕拜师的桥梁。
又过了一年,在明宣十年冬,司礼监掌印九千岁慕良在去城外办事时被人刺杀身亡,尸首沉入江河,打捞无果。帝大恸。
明宣十一年春
结束了数月的寒冷,银装素裹的大地终于染绿。春暖花开之际,兰沁禾正好教完今日最后一个堂的课程。
她收拾好用具回到公署,照例坐了一会儿,每日申时下学之后,还会有许多上进的学生留下来问她问题,今日也不例外。
等解决完所有学生的疑问之后,已是酉时二刻,兰沁禾又坐了一会儿,确定无人再来后她才换下官服起身回家。
回去的路上她路过了一家点心铺,念着家里的丫头爱吃甜食,于是她抬脚迈入其中。
这似乎是家新店,装潢崭新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