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德二十一年,冬,京城酉初
将军府的高墙之内,外廊之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二小姐,给夫人准备的膳食已经准备妥当,您现在就出府么”
“嗯,”稚嫩的女声响起,“驱寒的汤饮呢”
“按照您的吩咐,准备了三屉,一共九碗。”
在一群婢女之中,有一抹极不协调的娇小身影走在最前方,从身形判断,不过七八岁的模样。
“三妹呢,怎么还不见她人。”
“三小姐说,今日功课繁忙,就不同您一起去给夫人送膳了。”
那抹幼小的身影一顿,片刻,传来一声轻轻地叹息,“是么,那就让她今日晚膳不必等我和母亲了。”
大门之前,停着一辆青布小木轿,辅以两名轿夫。这种普通庶民用的简陋轿舆,和这座精美的骠骑将军府似乎格格不入,更别提即将坐上这副轿舆的,是骠骑将军的嫡长之女。
“二小姐,真的不需要奴婢陪同么,”旁边的侍女弯腰,将手里的披风系到女孩身上。“不管怎么说,您也是兰家的嫡长女,出行连婢女都不带,只有两个轿夫陪同的话”
别说圣上亲封的正二品骠骑将军的嫡女,就算是九品小官的女儿出门,也能有丫鬟婆子跟随。
“只是送饭而已,有轿夫帮忙提食盒就够了。”女孩接过暖手的汤婆子,返身走入轿内坐下,“母亲常常教导我们在外切忌张扬,更何况翰林院的大人们公务繁忙,去的人多了会打扰他们公务。”
轿帘放下,遮住了女孩的面容。
轿子缓缓升起,大门打开,外部的金漆兽面和锡环随之显露。
这一顶简陋到寒酸的轿子,慢慢从门里驶向了街外。
酉时一刻,天小雪
轿夫虽训练有素,但车厢内免不了颠簸。
兰沁禾双手抱着汤婆子,在寒冷的环境内,一摇一晃得有些昏昏欲睡。
七岁的女孩还是嗜睡的年纪,从将军府到承天门前的翰林院有三刻多的距离,这段时间可以用来小憩。
兰沁禾掩着唇稍稍打了个哈欠,侧身从坐旁的食盒上抽出一本书来。
她翻到熟悉的那页,就着偶尔从车帘外飘进来的暗光,默诵了起来。
明天是书院一月一次的考试,也是今年最后一场考试,现在没有时间休息。
身为翰林编修的女儿,她不能给母亲丢了面子。
六年前,兰沁禾一岁时,父亲兰国骑被任命为骠骑大将军出征伐敌,留下妻儿和整个兰家。
母亲万清不得不一边照料家务,一边顶着压力在翰林院苦熬。
当年高中探花的母亲,如今已在翰林院做了七年的七品编修,同届甚至后两界的进士都早已晋升加官,独独万清日复一日的留在了苦行僧一般的翰林底层。
按理凭探花的才华,编修一职不过是累积资历罢了,七年的时间,早该位列大员。可天有不测风云,边疆的战事屡战屡败,皇上早已对兰家心生不耐。
受出征的丈夫牵连,母亲万清不但无法升迁,就连同僚亲戚都对其避之不及。
一旦战败,等着兰家的就只有满门抄斩。
是以,虽然是正二品的钟鼎之家,但悬在他们头上的利刃比谁都容易落下。
六年之间,局势愈演愈烈,再无法大捷的话,兰家只有死路一条。
更糟糕的是,母亲在前年才得知,因为军需不足,父亲在临走前变卖了家中财产垫补,就连那个富丽堂皇的将军府,也被抵给了当铺。
因为战事的不利,各个当铺的老板们接连上门提前催债。
虽然西朝奉行男女平等,女子同样也能为官上朝,可即便如此,父亲的月俸和母亲的月俸加起来,也无法填补其中沟壑。
家中的仆人大多遣散,能变卖的东西也全部变卖。
现在的日子,确实过得还不如小官小吏来得富裕。
兰沁禾背了两页书,轿撵停在了翰林院门口,轿夫将帘子掀开,对着兰沁禾弯腰道,“二小姐,我们到了。”
“好。”
兰沁禾提裙下轿,身后由一个轿夫提着食盒,两人通报之后便朝内走去。
官员申时散值,但现在逼近除夕,事物繁忙,万清要处理好公务才能回去。
翰林院只负责正常作息内的午膳,像是这样加值,则需要官员自备饭食。
兰沁禾就是来给母亲送晚膳的。
门口的两个小太监早已眼熟了兰沁禾的脸,虽然兰家岌岌可危,但是不管是万清还是这位兰小姐都待人温和有礼,在底下名声很好。
他冲小姑娘笑了笑,“兰小姐又来给万大人送饭快些进来,别冻着了。”
兰沁禾抬头,那张娃娃脸上鼻子被冻得泛红。她呵出一口白气,冲着小太监低头,“又要劳烦公公了。”
她没有钱,没办法“讲规矩”,只能尽量在言语举止上讨好这些公公。
“这是家里做的糖糕,这次特地带过来给公公们吃。”兰沁禾将自己手上捧的小盒子递过去,“公公不介意的话,请收下吧。”
七岁女孩的声音,又软又糯,偏偏说出的是这样体统正经的话。再联想到兰家的情况,两个小太监不免心软,当即接过来,呵呵一笑,“哪里的话,能吃到兰小姐送的糖糕,是奴才们天大的福气,您快请进,万大人正等着您呢。”
“谢谢公公。”兰沁禾又冲着他们各行了一礼,带着轿夫慢慢朝里走去。
她知道自己送得东西那些太监瞧不上眼,这些在门口当差的太监手上的油水不比宫里的少。更何况这里是翰林院,聚集了历届状元郎的地方。
科举制举行至今,前三甲早已不再是学问上的竞争,大多都是背后财力的比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