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小院所在的街道,先前肆无忌惮以小院为祭的喇嘛与百姓早已作鸟兽散。但周遭呛人的香烛纸钱气味还在,浸红白榆树根泥土的鲜血还在,只有那一百名无辜被选做祭品的孩子不在了。
小院门口当值的守卫见班第亲自背着一袭盛装的公主回来,卫队与车驾反倒远远缀在后面,当下大惊,以为出了事,赶紧聚上前询问班第,可要帮忙。
班第摇头,以口形道,“噤声”。
回来的路上,容温趴在他背上无声抹了通眼泪,把他衣领全浸湿后,便心安理得的睡了过去,这会儿还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隔得近了,守卫们自也发现公主睡着了,面面相觑,尴尬不已。识趣的收敛动作声音,眼观鼻鼻观心退守在一旁。
唯有守卫小头领一脸无奈,硬着头皮挡在班第面前,用气音禀事,“台吉,四爷来了,正在院中等候。”
“莫日根”班第脚步一滞,下意识侧头看想背上熟睡的容温,蹙眉低声道,“他来归化城作何”
“属下不知。”守卫把班第的反应看在眼里,踌躇道,“但估摸着,四爷应也是为六月十九菩萨生辰,朝佛而来。”
科尔沁人都知道,郡王府四爷莫日根出家做了喇嘛。
适逢战乱时节,一个喇嘛跑到前线归化城来,除了朝佛,守卫想不出别的理由。
今日城中的喇嘛是如何在小院外以那百名孩童性命为引,寻衅公主,激得公主怒气交加险些晕过去,最后忍无可忍,不得不亲自出面去城楼为台吉澄清污名的事,所有小院护卫乃是亲眼目睹的。
如今公主不过出去一趟,院中便冷不丁多出位登堂入室的喇嘛,这不是存心给公主找刺激。
是以,守卫自认很能理解班第表现出来的意外。
一边是女人,一边是兄长,实在两难。
事实上,班第并未如守卫所想那般为难。
班第背着容温,稳健迈入院中。隔着不大不小的花圃,与静坐青檀树下参禅的莫日根对了个眼神后。便自顾进了内院卧房,轻手轻脚把容温放在床上。
天边最后一丝残光已经散去,屋内混黑一片。
班第面沉如水,未去点灯,只凭着过人目力,小心替容温把那层厚重又屈辱的吉服脱下来,随手往地上一扔。
然后是那在黑暗中,依旧熠熠生辉,光芒耀目的朝冠。
容温睡得正香,忽觉头皮被扯得发疼,昏昏沉沉睁开眼,入目一片黑暗。只能凭着隐约光影,望向正围着自己脑袋瞎忙活的男人。
“醒了”班第察觉到她气息变了,索性顺势把人从床上半抱起来,解释道,“你头发缠在朝冠上了,别乱动。”
“唔。”容温无精打采,“那你轻点。”
“会的。”班第答道,让焉头巴脑的容温靠在自己怀里,长指笨拙的在秀发间翻转游移。过了片刻,才彻底把青丝与朝冠分开。
“好了。”班第丢开朝冠,扶着容温肩膀柔声交代,“先别睡,起来沐浴祛祛暑气。”
那身冬吉服裹得她浑身都是湿汗,不尽快洗干净怕是得生病。
“过会儿再去。”容温正是困乏,不想动弹,恹恹趴在他怀里小声撒娇耍赖,“眼睛不舒服,脸不舒服,脑袋也疼,身上还热。”
班第神色一紧,手贴着容温额上摸了摸,确定没发烧后,指尖一转,果然蹭到她眼角干涩一片,无奈道,“眼泪全糊在脸上了,自然不舒服。乖,起来洗脸沐浴。”
容温闻言,想起自己先前竟然在大街上委屈巴巴哭成了一棵泡菜。面上挂不住,死不认账,嘴硬道,“胡说,我才没哭。分明是你身上脏,汗水蹭到我脸上了,才这么难受。”
“行,我脏。”黑暗中,被倒打一耙的班第浅淡勾唇,面上写着果然如此四个大字,耐心十足继续哄道,“那让我抱你去净室,将功赎罪”
容温勉为其难,“好吧。”
班第抱起容温没走两步,便听见几声规矩的敲门声。扶雪掌灯立在门外,轻声问可需要自己入内伺候。
“进来。”班第唤道,绕过屏风,大步走进净室,把容温放在一旁的杌子上,“殿下,让宫女伺候你梳洗,我有事先出去一趟。”
容温瘪嘴,想起那些沆瀣一气,是非不分讨伐他的声音,闷闷道,“又去城门”
“不是。”班第犹豫一瞬,唇边溢出一声微不可察的慎重叹息,“莫日根来了,正在院外,我得去看看。”
“他”容温想起先前曾在庙宇有过一面之缘的班第四哥莫日根,那是个举手投足间气度高华,超脱如谪仙的青年男子。
可如今一提及他,容温首先想到的却不是他如何出类拔萃,风采照人。
而是他的喇嘛身份,他的猩红僧袍,他面目上的悲悯笑意像极了今日在小院门前,主持用百名孩童性命为祭礼的那名大喇嘛。
容温知道,这般迁怒莫日根很没道理,可心头总是不得劲,遂对班第道,“我不太舒服,就不去见他了,你替我向他告罪一声。”
莫日根毕竟是班第的嫡亲兄长,不给他面子,也是下了班第面子。
“没事,他不在意这些。”班第本也没打算让容温见莫日根,“我去去就回。”
见班第步出净室,外间的扶雪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要进净室去伺候容温沐浴。
班第扫了眼扶雪刚拾掇好,准备拿去清洗的吉服与朝冠。大手一伸,把托盘抓在手里,阔步往离去。
那神情犹如暴风雨将来的雷电前兆,早不复面对容温时的和风细雨。
扶雪眉梢一动,隐隐猜到班第为何一言不发拿走吉服朝冠,识趣的没有多嘴多舌追问,但进到净室后,还是略略给容温提了两句。
她是主子们的奴才不假,但先是公主的奴才
班第拿着吉服朝冠出了内院,副将正好在月亮门外遣人布防。见状,殷勤伸了手,要替班第捧托盘。
“台吉可是要把这些东西送还至大长公主府”先前领容温命去大长公主府借东西的便是副将,他并不知这吉服另有玄机,摸着后脑勺憨憨道,“些许小事,交给属下去做便是。”
班第满面嫌恶地把托盘塞给他。
副将生得一张穷凶极恶的坏人脸,实则心眼实诚,根本没读懂班第的喜怒,捧着托盘行了一礼,便要退下。
“站住。”班第在副将惊疑的眼神中,凶横伸掌,折断了朝冠上的金塔,捏碎了冠中央孔雀嘴里衔的、象征皇室规制的东珠。
“这这”副将吓得张大嘴,良久没合上。
“亲自送到大长公主眼前。”班第一身悍气,狂妄吐出两字,“焚了。”
送还大长公主破烂一样的朝冠已够吓人。
竟还要当着大长公主面,焚象征大长公主身份的朝冠,这是把大长公主的面子当鞋底子踩啊。
大长公主还不得当场把他剁了喂狗。
副将自认没这胆气,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吓得一激灵,苦着脸忙不迭讨饶,“台吉”
班第冷睇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去城门寻多尔济,让他领一队人马,护送你去。”
副将咽口水,他就算再傻也知道,这哪里是护送,分明是震慑。
如今城中这乱象,谁手里有兵谁是大爷。
归化城面上说是土默特王与大清副都统镇守,班第领兵协助。
实则,大权早已悄然落到班第手中。
否则这几日,班第哪有本事,硬抗下满城人的怨怼声讨。
凭她大长公主如何位高尊贵、金枝玉叶,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便如方才被班第随手捏碎的东珠,不值一提
明月初升,晚风习习。
青檀古树枝繁叶茂,昏暗阴影大片笼在地上,一直闭目坐禅在树下的青年喇嘛,似被这夜色树影,披上了一层别样神秘。
班第走到莫日根面前,学他的样子,席地而坐,眼神散在无际苍穹,敲着指头,耐心听莫日根缓声念佛。
约摸一刻钟之后,佛声暂歇,莫日根睁开眼,笑盈盈的冲班第颔首。神色熟稔坦荡,好似两兄弟间未陌路多年,也未因人命生过龃龉,一派自若赞道,“许久不见,小五稳重许多。”
再也不像九年前,一见他便要拔刀喊杀。
他记得,九年前自己被父母仓皇暗送出科尔沁时,是个冬日黄昏,皑皑白雪蒙住了千里草原。极目远望,天地一色为白。
临出王帐属地前,他最后回首看了一眼。
隔得远远的,他便认出了人群中那个高挑单薄,浑身戾气的少年郎。
那是十三岁的小五。
他亲眼看着,自己最喜欢的五弟,横刀立马,下手无情,把从小一同长大的二哥腰斩于王帐之前,肠子流了一地。
然后,又见那少年郎抹了把脸上的血,拖着刀,红着眼,纵马朝他住的毡包冲去,去找他这个罪魁祸首寻仇。
班第读出了莫日根的未尽之意,冷哂,没心思与他绕弯子,“长兄命丧漠西杀虎口附近后,你便当了喇嘛,居无定所,躲我多年。今日主动送上门来,为何”
“你果真长大了。”莫日根捻了一粒佛珠在指尖摩挲,笑意幽远,“若放在从前,你远不会这般平静,你会歇斯底里,以所谓真相指责我。”
“说我得知长兄急于寻找魏姑娘,却无头绪,遂毛遂自荐,替其卜卦,以卦象显示魏姑娘人在关内为引,诱长兄在漠南封关令正严之时,绕路往西边险峻地杀虎口去,找机会偷潜入关。”
“后又故意把长兄西行杀虎口的消息,透给与我交好的二哥。”
“二哥一直有心与长兄争位,自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二哥遂给杀虎口附近的大清守军传话,说有身患天花疟疾的蒙古逃奴,意图混过关隘,入关内去。”
“早有清律明言,凡蒙古王公无召入关者,以谋反论处,祸及全族。彼时,册封长兄为郡王世子的消息已从京中传了过来,只差最后一道圣旨送达。”
“长兄陡然见杀虎口大清守军四处搜捕自己,以为自己身份暴露,为了不落在清军手中,牵连郡王府及族人,便一头扎进杀虎口附近险峻群山中。最终,堂堂世子,落得个为野兽分食,尸骨无存的下场。”
往事不堪,难为他还能说得这般云淡风轻。
“我知道,这不是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真相。哼你当真以为,我这些年没杀你,是因为有人护你,为你掩盖踪迹,我寻不得”
班第屈腿撑住胳膊肘,面露讥诮,“时隔九年,你提及这些,莫不是想从我这处,讨份清白”
“清白于我有何重要。我只是兴之所至,突然想瞧瞧,你可有放下。”
莫日根背倚青石,洒然一抖猩红僧袍,笑得混不在意,完全不似在人前那般端着佛家悲悯。
“再有,我今日来,其实也算不上是寻你。先前,与公主于庙中初识时,我在白垩塔往生上师真身前,曾送了她一卦四字作为你二人的新婚贺礼。前几日我再上白垩塔时,却发现这卦象,全盘乱了。”
班第原本撑在腿上的胳膊,不自觉放了下去,背脊挺拔,以一种生硬的姿势,死死瞪向莫日根。
记得老七多尔济幼时,曾不止一次对他说,觉得四哥莫日根这人神神叨叨,似能掐会算,邪门古怪得很。他每每严厉呵斥,骂多尔济满口胡诌。
实则,不然。
多尔济所言,确属实情。
他骂多尔济,只是怕他童言无忌,戳破秘密。
漠西蒙古西藏信奉的佛教,一直有达赖喇嘛传世的说法。
上一代达赖圆寂后,其弟子会依照佛陀与达赖留下的神旨,寻到达赖的转世灵童,奉为新达赖。
是以,又叫达赖传世。
当年,莫日根与脱里这对双生子降世时,上一代达赖正好圆寂。
其弟子寻到科尔沁王帐,要奉灵童回圣寺为达赖喇嘛。
若是普通牧民,家中出了转世灵童,那自然是无上荣光。
可科尔沁郡王府不同。
郡王府在漠南科尔沁本就权势煊赫,地位不逊旗主。若再出个在漠西西藏政治与宗教地位都超凡的达赖喇嘛,这等同把漠南与漠西联系在一起。
以清室对蒙古的防备,若真有了此般联系,皇帝怕是会整日不错眼的盯着郡王府,盯着科尔沁,盯着整个漠南。
而且,当时莫日根与脱里是生得一般模样的双生子,灵童只可能是其中一个。
若真放任其中之一被带走奉为达赖喇嘛,那另一个,势必活不成。
总不能,留一个与达赖喇嘛样貌相似的人在外。若日后,这人利用这幅相貌为害,定会祸累达赖。
当时,多罗郡王兄弟两为保全科尔沁,也为保全双生子,也不知如何暗地里打发了那些前来寻灵童的僧侣。
那些僧侣连双生子的面都未见到,自然也没明确指出双生子之中,到底哪个才是所谓的转世灵童。
可有些事,大概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随着莫日根长大,他分明从未受戒,随僧侣喇嘛学过诵经坐禅,却无师自通。甚至,还会了卜卦超度等得道喇嘛才会的本事。
班第只比双生子小一岁,双生子养在老台吉夫妻膝下,他养在多罗郡王王帐内。但两厢,也算得上是自小一处长大的。
莫日根的异常逃不过他的眼,自然更逃不过比他们年长六岁,且心思缜密的长兄达来之眼。
莫日根有异,算是郡王府几个小兄弟中,打小便心照不宣的秘密。
这也是后来,长兄为何那般信任莫日根的推演卜卦,一门心思朝西去,想找法子入关寻心上人的缘由。
长兄已故去多年,班第对莫日根的恨意,也经由岁月逐渐揭开的真相与现实,慢慢演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否则,他也不至于让莫日根多活这些年。
如今,乍然听闻莫日根的来意,班第藏在最深处的暴戾恨意,又冒了头。
猛地暴起,双目绯红,拽过莫日根的领子,恶狠狠道,“谁许你乱给她卜卦的”
“关心则乱,莫以怒气掩盖恐惧,伤身。”莫日根毫无惧色与班第对视,淡然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初,我给公主卜的那一卦四字以及,她的命盘为何乱了”
班第灰眸震了震,扯莫日根的手,先是握紧,后又缓缓松开,垂在身侧,攥成拳。
“说。”
莫日根抚平领口,恢复了几分悲悯神色,从容道,“白垩塔上,我赠公主早去早回四字。”
班第闭目,不让莫日根看见自己眼中的震荡。
算起来,容温是在来归化城之前,见到莫日根的。
莫日根让她早去早回,他却告诉容温,那达慕见。
是以,容温尽数把莫日根的卦象抛诸脑后。一直等在归化城,等到了那达慕,也等来了无数麻烦与危险。
班第心绪起伏,激出几声猛咳,索性以手抵在唇边,哑声追问,“那你今日”
“今日。”莫日根淡淡一笑,在口中慢慢咀嚼这两字,“今日我来得晚了,未在宜卜时间,见到公主面相。只方才你背她进去时,窥得几分。她右手覆着白纱,可是伤到了掌心”
“是。”班第艰涩,容温那手,是那日被魏昇掳走时伤到的,尚未痊愈。
“难怪。”莫日根轻叹,“我道为何命盘全乱,原来是掌纹乱了,可惜”
手相又称万相之首,其中重要,不言而喻。
班第盯着靴尖,怔怔地问,“可惜什么”
“富贵命散。”莫日根道,“今日我没瞧见她面相,也说不完全,只得两句。”
“半生樊笼,半生孤寡。”
莫日根此言一出,班第终是听不下去了,黑沉一张俊脸,猛然起身,脚下不经意踉跄一步,险些平地跌倒,他却仍走得头都不回。
莫日根望着他仓皇的背影,微不可察的摇摇头,提了几分音量,“这卦,卜她亦卜你。你且记住,莫要行差踏错了。”
该放下时,便得学会放下
班第犹如行尸走肉般,满目僵滞,一路往内院大步而去。
到门前时,听得里面传来女子细细碎碎的交谈声。
烛光把年轻姑娘纤细的剪影印在窗扇上,班第盯着那剪影,堪堪停住脚步。良久,再次拐出内院月亮门。
过了大概一刻钟左右,才重新回到内院。
“回来了。”容温洗了个澡,瞌睡虫也跑了。披散一头半干的乌发,笑着走出两步,去迎到门边的班第,“正好,饭菜准备得差不多了,你进去洗一洗,出来吃饭。”
“好。”班第沉声答道,下意识避开她晶亮澄澈的小鹿眼,垂眸往净室踏去,“你饿了就先吃。”
“不急。”容温顺手拉住他,站在屏风前,笑眯眯道,“我帮你卸甲吧。”
平时班第都拒绝不了笑颜如花的她,更何况是方才还听了莫日根那番话,闷声叮嘱,“你小心些,别弄绷了右手伤口。”
“知道知道。”容温还是第一次帮人卸甲,动作生疏,班第便站在哪里任由她慢吞吞的摆弄,围着自己打转。
目光,一直追在她身上。
撇去身份不说,她也是极好的姑娘。
善良,宽和,勇敢,还有许多优点,可这样的姑娘,下半生极有可能是孤寡与樊笼。
孤无子。
寡丧夫。
莫怪莫日根说,这卦卜的她,亦卜的他。
“好了。”容温费了不小的劲儿,才替班第把甲胄卸下,结果抬头一看,发现他正出神,难怪方才问他那系扣怎么解,他也不应声。
容温戳了戳只着单衣的班第,“你是不是累了为何魂不守舍的”
“无事。”班第回神,顺手搂着容温腰间小转了一圈儿,逗她笑起来后,这才若无其事道,“我只是在想郡王他们的援兵何时到。”
容温对这些排兵布阵不感兴趣,催着他进去洗澡。
扶雪不在屋内,她便自己动手去找了个木桶来,准备替他把刚卸下来的甲胄装好,递出去清洗。
容温随意拿起上甲,忽见从里面掉出一块牛皮布来。
是蒙古舆图。
容温起初没在意,他行军打仗,身上有舆图再正常不过。
直到她顺手把那舆图放在一旁高几上,借着烛火明光,看清了上面的批注。
容温面色倏然煞白,反反复复把那舆图看了几遍,下意识朝净室方向一望。抖着手,把舆图放回原处。连那只木桶,也一并拿了出去。班第沐浴换衣,顶着一头湿发出来时,饭菜已经摆放在桌前,冒着热气。
容温左手持把小银剪子,正闲挑窗前油灯灯花。
素手皎颜,烛火映衬下的眉目,柔似秋水。
算不得精细的屋室里,他喜欢的姑娘在等他一起用饭。
本是极不起眼的琐事,可那不经意流散的温情味道,似能从鼻尖嗅到。
情浓了,欲亦重了。
因莫日根那一卦,班第打心底升腾而起的抑重、怜爱甚至是恐惧,全化作汹涌爱欲朝容温汇聚。
喉头一动,悄无声息凑近容温,一个出其不意的吻,密实印在粉嫩的唇上。
墨发潮湿,吻却火热。
过了良久,容温才气喘吁吁的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拨开他四处作乱的大手,慌忙整理衣襟。
所有春光被掩得干净,班第略显憾色,似笑非笑凑近容温耳边又含混说了句混账话,惹得容温羞恼不已。
容温气呼呼的锤了他两下不算完,还伸出白生生的小手拽他发梢。
拽发梢她最爱做的小动作。
别看她面上装得凶,实则手下根本没使什么力气,软绵绵的,还不如猫儿挠人疼。
班第眸中带着洞悉的纵容,任由容温气鼓鼓的撒气。
过了片刻,才把人抱起来,大步放到圆桌边的杌子上,掩下心中所有异常,继续逗弄道,“果真是没吃饭的力道。”
“你是不是欠”容温横他一眼,撒了手,顺便在他衣裳上蹭了一把。
把被他发梢沾湿的手擦得干干净净。
这才拿起小瓷勺,慢条斯理的喝粥。
这番笑闹,在不经意间,倒是把容温因那张舆图而起的忧虑驱散了大半
圆桌不算大,班第坐容温对面,边吃边正大光明的看她。
她右手伤了,左手又不会使筷子,只能笨拙的捏起白瓷勺,舀了一粒四喜丸子。
班第看她不过在丸子边角小啃了一口,便放到碟子里不再碰了,其他的荤菜也不理会,只埋头跟前那盘清炒素菜心和碗里的粳米粥。
她本就生得纤细,近来又被伤病与外间杂事折腾得消瘦不少。这会儿一身素色寝衣,满头乌发如云般泼洒而下,衬得那脸只有班第半个巴掌大,颇有几分弱柳之态。
这般小小一团独坐在烛光暗影里吃斋茹素,颇有几分形单影只的孤寂感,无端让班第想起莫日根给她的批卦。
樊笼,孤寡。
这个念头一起,班第实在按捺不住,起身,强硬把容温抱到自己腿上。一言不发,夹了块清蒸鱼腹肉,便径直往容温嘴边喂。
容温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惊,羞赧又别扭,避开筷子,不肯张嘴,据理力争道,“我自己可以吃饭”
“你那叫吃草。”班第锢住容温不许她下去,半垂的灰眸黯如着墨,“多尔济五六岁时都比你吃得多,还不用人哄着喂饭。”
“我又没让你喂。”容温轻哼,嘟囔道,“而且你也没哄我呀,还数落我不如垂髫小儿。”
他什么时候数落她了
班第闻言有些头疼,不过转而,又勾唇轻笑起来,“殿下想知道多尔济幼时,我如何哄他吃饭的吗说来,那可真叫伺候得面面俱到。”
容温飞快点头,先前在科尔沁,她听过不少关于多尔济身世的传言。
其中泰半与班第有关。
多尔济生母是帐中女奴,家妓一般的存在,不知与草原上多少男人有过牵扯,是以多尔济出生后,老台吉鄂齐尔压根没打算认他,只把他当做一般奴隶对待。
后来,一直到多尔济五岁上下,他那女奴生母故去后的第二日。十三岁的班第忽然亲自带了多尔济回王帐,领到多罗郡王面前,请求郡王为其正名。
再后来,多尔济从奴隶摇身一变成了小七爷。
但是老台吉与其嫡妻二福晋阿鲁特氏,都不待见这个半路冒出来的,曾是奴隶的庶子,不愿抚养。
适逢当时,郡王府默认的世子达来英年早逝。多罗郡王夫妇两正为这视如己出养大的孩子折损而悲痛不已,无心抚养年幼的多尔济。
是以,多尔济便一直跟在五哥班第身边长大。
总而言之,多尔济这个七弟之于班第,是特别的存在。
而且,外面把班第之所以出力替多尔济正名的缘由传出了许多花样,真假莫测。
对这些流言,容温保持半信半疑的态度。
但说实话,她对这对兄弟还是挺好奇的。
当然,这种好奇多半还是来自彼时十三岁的半大少年班第竟然带大了一个五岁的孩子。
怎么看,班第都不像是那种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伺候孩子的好脾气男人。
难得班第主动提起自己当年带孩子的过往,容温一下子来了精神,兴致勃勃追问起来,“别卖关子呀,快说”
听见容温催促,班第眼神一时变得有几分玩味,原本锢在容温腰上的手,悄无声息移到她脸上。
出其不意,班第大拇指与食指以巧劲,强行掐开容温精致的下颚。熟练的往她被捏嘟开的嘴里,塞了一口鱼肉。
然后,还细心的替容温托了几下下巴,让上下牙闭合咀嚼。
按他这个动作流程,下一步,便该掐着她脖子硬逼她吞下去了吧
果然是他果然是很面面俱到的伺候
在班第硬掐自己脖子之前,容温识时务的飞快吞下嘴里的鱼肉,一脸不忍直视的感慨,“多尔济不容易啊。”
班第轻哂一声,又挑了块乌鸡肉到容温嘴边,似笑非笑,“还有更不容易的,殿下可要试试”
“大可不必,我可消受不起你的伺候。”容温惊恐摇头,配合的咬了一小口鸡肉。然后偷觑班第一眼,鼓起勇气小声挑剔,“这个鸡皮黑黢黢的,我不想吃。”
容温本来还在忐忑,怕班第让她试试更不容易的哄法。
谁知班第什么都没说,只当着她面,顺手把那块鸡皮扔到了自己嘴里,还夸道,“炖得很入味。”
他举止一派自然,容温却倏然红了脸,连脖子根都染了粉色。
他以前也会吃她剩在碗里吃不完的东西,但并不是这般,一双筷子,一块她咬过的肉。
这太亲密了
接下来,不管班第再喂来什么,容温都是一副我可以的表情,啊呜一大口全给咬进嘴里,费力的嚼。
班第眼风扫过她涨得鼓鼓的双颊,面不改色,但肩头可疑的抖了一下,眸中得意一闪而过。
这情形其实有些像当初在苏木山脚的帐篷里,他存心试探她心意,故意在她吃饭的时候靠近她。
那时,她也是这样,羞赧之下,不知如何反应,只会木呆呆的往嘴里塞吃食以作掩饰。
如今,他们已识得彼此真心,可她依然还会手足无措,不经意间红了脸。
没长进啊,小姑娘。
班第不经意弯了唇,垂眸,轻轻替容温把颊边的乌发别到耳后。
细微动作,本能爱意
班第还算有分寸,虽然心疼容温纤弱,但毕竟是夜里,吃多了容易积食。
所以,只押着喂了容温一些不太油腻的肉,点到为止。完全没有像从前喂多尔济那般简单粗暴,形如喂猪。
饶是如此,容温还是觉得撑得慌,一脸不舒服,她临睡前还得再喝两碗治寒症的药呢。
班第见状,索性给容温披了件外裳,拉着她去外面那巴掌大的院子里,散步消食。
归化城的六月夜,朗月当空,繁星如织。青檀古树枝头,似有小虫游走,动静细碎,窸窸窣窣。
日月不偏心,洒落世间的痕迹,总是美好。
两人手牵手走到青檀古树下,容温平素最爱坐的那个地方。正好,有一枚未成熟的小青檀果砸下来。
班第随手接住,见容温一脸兴趣,便递给了她玩。
容温捏住翠油油又光滑的果子摩挲几下,似不经意道,“你瞧这果子滑溜溜的。我听人说,南方的青檀果与我们北方的不一样,皮上有一层柔毛。”
“不清楚,我从未去过南方。”班第随口道。
当年长兄困死于漠西杀虎口群山,更是困死于大清对蒙古的封关令,这事成了他心里解不散的症结。
自那以后,他从黄沙大漠里,开辟了一条通往关内的密道。
他倒是从密道入关去过一些地方,但次次都有要事在身,从未起心思为草木驻足。
“那你可想去南方看看风景旧成谙的江南,听着便让人心生向往。”容温漫不经心笑问,一派闲散模样。
与她的云淡风轻相比,班第可谓失态,魁梧身形僵在原处,堪堪以不敢置信掩盖住灰眸中的锐利锋芒。
因封关令在,所有蒙古人都似被大清圈养在草原上的牛羊,一辈子都逃脱不了这片土地。蒙古王公每年岁末能入京朝见一次,已是天恩。
蒙古人若想去南方,只有两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