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温藏身的银佛寺,与战场西城门相距不过三条街,若噶尔丹动了红衣大炮攻城,她必定能听见声响。
当初,洋人南怀仁初次为大清研制出火炮,在南郊山外试用时,隔了大半个京都,她在紫禁城内都听见了震天炮响。
噶尔丹之所以嚣张至此,一方面是兵强马壮,另外则是因为与沙俄暗通款曲,得了不少火器火炮供应。
他选在那达慕当日攻归化城,明显是打着突袭主意。
既然如此,他没道理不动用火炮这等杀器,趁着归化城守军疏于防患,援军未至,速战速决夺取归化城。
除非,他军中暂时没有火炮。
容温猜测,噶尔丹八成是以火炮这些显眼的大家伙为诱饵,把清军引到别处去了。
“你比我清楚。噶尔丹大军作战剽悍,又人多势众。大清为了与之一战,都要四处斡旋借兵,何况是小小一处归化城。眼下归化城或能倚靠地理优势,以城池为固,勉力支撑,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容温双臂张开,把班第拦在银佛面前,“为今之计,必须尽快找到清军,与之里应外合,共击噶尔丹,方有几分胜算。所以魏昇,暂不能死。”
她是真的聪明,且极为敏锐。明明对行军之事一窍不通,却有窥一角而知全貌的本事。
仅凭噶尔丹未以火炮及时攻城,便扩散推论出这许多头绪来。
若放在平时,心意相通的姑娘这般出息,班第一定与有荣焉。
可如今
班第顿住脚步,审视那双不自量力,意图阻拦他的手臂。眸色明明灭灭,尽染霜雪,一如两人初识时那般肃杀不近人情。
开口,便带了七分气性讥嘲,“你倒是冷静。”
明明方才,还委屈得似要泪洗归化城。
“并非我冷静,而是你心乱了。”容温毫不犹豫扑到他怀里,手叠到他提刀的手上,缓缓摩挲过他手背上凸起的疤痕,认真道,“我不通武术骑射,却有自己的法子与你匹敌。所以,我不需要你当英雄。”
不需要你。
不需要你当英雄。
可他们草原男儿生下来,便是来出头争英雄的。
三岁小儿都敢大着胆子往擂台上去搏克摔跤,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冠个巴图鲁名号。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不需要。
班第有一瞬间的茫然怔忡,紧接着便被滔天怒火点燃,猛地拽起容温被包成粽子的右手,“疼不疼”
“疼。”容温猝不及防被他捏住伤口,眼泪滚落而下。
班第目色一紧,似被那泪珠灼伤了,慌乱松开她的手,狂放中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措,“那为何不需要我你究竟要什么”
魏昇就在里面,只需他一挥刀,她受的这番苦难,便有了交代。
“不对,我是不需要英雄。”容温牵起他的新伤旧伤交错重叠的手,声泪俱下,固执道,“因为,英雄身上的伤疤,好不了。”
若今日他当了她的英雄,因情之一字,逞一时意气,斩杀魏昇。
那来日,若归化城因清军未及时驰援而破,归化城数万将士百姓的尸首,将成为他身上永远痊愈不了的伤疤,困锁他一身。
班第领悟到她的意思,面色大震,一句“我不在乎”,怎么也说不出口。
当年支撑他不管不顾斩杀兄长的那股率性与狂妄,似乎被她的眼泪融了。
“殿下好本事。”班第怔忡,在容温惊疑的眼神中,声音缓慢又诚实,“竟把自己活成了我的软肋。”
容温一怔,泪珠还挂在脸上。
“别哭了。”班第收了刀,大手笨拙抹去她脸上的泪,哑声道,“否则,我总疑心你在用眼泪拿捏我。”
“胡说。”容温破涕为笑,小手往他胸膛一拍,“我明明用这里拿捏你的。”
只有真心,才换得来真心。
班第顺势把她的手裹进掌心。
容温索性拖着他的衣袖,悄悄擦了擦自己肿成桃子的双眼。
班第见状失笑,索性把人揽进怀里,低头仔细给她把脸擦干净。
寺中钟声忽然响起。
子时过了,又是一日新旧交替。
容温循着钟声往昏黑天际看了一眼,忽然踮脚在他唇边吻了吻,“谢谢你如期而至。”
班第颇为意外,后知后觉想起先前,两人约定好的那达慕见。
上一刻她吻他时,天上闪烁的,还是那达慕当日的星辰。第63章第63章一日波折,歇于银佛寺杳杳钟声中。
随察哈尔前往新布置好的住所时,容温呵欠连天睡在了班第怀里。
再醒来时,她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饥肠辘辘躺在床上。
借由青木高脚灯柱上那两盏不甚刺眼的烛火,容温粗粗打量过眼前这间屋子。
狭小、简单、除了日用的桌椅床榻,再无其他装点。
看得出来,八成是察哈尔临时布置出来的。
容温便随意披了件床头的外裳,慢吞吞举灯走到门口,打开门。
看远处启明微闪的天色,约摸三更过了,四下皆是沉寂。
门口值守的两个侍卫仍是精神抖擞,冲容温行礼过后,周全道,“台吉让厨房备了膳食,说是等公主醒了再用,属下这就去端上来。”
“台吉不在”容温随意往那破败的小院子望去,正好看见月亮门外,察哈尔正指挥两队精壮黑甲侍卫在轮值交接。
察哈尔也注意到容温了,示意副手接着安排护卫事宜,自己走了过来。
在归化城中这段日子,都是察哈尔护卫容温左右,两人还算熟悉,当下也没过多虚礼,察哈尔直截了当告诉容温。
“台吉让乌恩其去喀喇沁部,找喀喇沁世子三丹夫借来了一万善弓弩的将士守城,暂解燃眉之急。先前台吉忙于寻找公主,只粗粗与三丹夫世子碰了一面。如今台吉已赶去西城门,与土默特王、大清驻归化城都统、三丹夫世子等人共商布兵守城事宜。”
“台吉临走前交代属下,务必看护好公主。”察哈尔一脸憨厚,“如今归化城所有兵勇都被调去了西城门守城,城中缺人看管,少不了想浑水摸鱼发横财的混人。一刻钟前,此处隔壁那条街一户富商才遭了抢杀。所以还请公主不要随意出门,有事吩咐属下去办便是。”
“我知晓了,往后还得辛苦将军与诸位了。”醒来时见房中无人,容温便猜到班第可能去了西城门督战,如今被察哈尔证实了猜测,那几分失落自然而然被担忧掩盖。
儿女情长在凶险战场之前,不值一提。
不过她素来稳得住,当下并未泄露半分焦躁,余光扫见有侍卫托着个装吃食的托盘上来,神色如常问道,“为何是侍卫取膳,我的宫女呢”
“宫女这宅子暂且没有除公主外的女眷。”察哈尔面色古怪,想起容温那两个有问题的宫女,讪讪道,“还请公主委屈些,等天亮了属下会去寻两个背景清白的丫头送过来。”
容温闻言,面色比察哈尔还古怪,眼皮不经意往下耷了一下。
没有宫女,那她这身干净衣裙是谁换的
容温耳根悄然浮上红云,面上兀自淡定,佯咳一声,一针见血追问,“可是我的宫女出了问题”
察哈尔犹豫片刻,他本也不是藏藏掖掖的人,见容温心里有数,索性把容温昨日失踪后,他们从两个宫女身上的疑点和盘托出。
“樱晓与扶雪到归化城后,不当差时常往返街头巷角,接触的人乱得很。如今樱晓尚在昏迷,扶雪被关押,二人都没审清楚。其余小宫女们昨日留在土默特王府,未随行前往东城门去,倒是侥幸,没有任何损伤。”
察哈尔顿了顿,偷瞟容温脸色,“但台吉吩咐,今后凡是送到公主身边伺候的人,务必把底细查清楚。所以,那些小宫女也暂且不能用。”
总而言之,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小宫女都是京城宫中出来的人,距蒙古千里之隔,他们鞭长莫及,一时半儿难以查清楚,索性一律不用。
“樱晓”听见这名字,容温颇为意外的抬眉。她还以为,樱晓在出卖她后,会早早拿了好处趁乱溜走。
不曾想,樱晓竟晕在了大青山里。
而且巧合的是,大青山上,还以她的随身之物弄了处坠崖的戏码。
这分明是有人刻意混淆视听,把班第往大青山引,尽量拖垮他们寻到她的可能。
还好班第够锐利,没被所谓线索牵着鼻子走,否则她现在说不定还藏身在莲台里挨饿受冻等死。
魏昇心知肚明今日噶尔丹会率兵突袭归化城,他们这些科尔沁人会匆忙逃出城,所以趁机有恃无恐的绑了她。
如此情形,魏昇自然懒得花心思,再让樱晓去大青山装神弄鬼,掩人耳目。
所以混淆视听,拖延时间,不让班第找到她的法子,多半是樱晓自作主张。
容温敛目,樱晓此举,也说不清是胆大,还是太过恨她。
“察哈尔将军,樱晓醒来后,你不必再审,直接把她送到我房中来。”容温说罢,接过侍卫手中的托盘。
回到屋里后,容温没急着填饱饥肠辘辘的五脏庙,而是几步钻到帐中,解开衣襟低头看。
被换了的不仅是外面的衣裙,还有贴身小衣。
容温被小衣分外艳俗的颜色与花样,震得头皮炸了。
这等审美喜好,还能有谁
“”容温面无表情系回扣子,期间后知后觉嗅到自己身上有股隐隐约约的异香。
循着一闻,这才发现自己被魏昇用茶水烫得略微发红的双臂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药膏,清清凉凉的,止疼效果特别好。
有右手这处重伤时时刻刻疼着,她完全忽略了双臂上轻微烫伤,根本没对班第讲过。
还挺细心。
容温唇角刚翘起,又似想起了什么。
带着几分不敢置信,再次解开扣子。
果不其然,发现自己侧腰往下一直延伸到大腿上的大片肌肤,都被抹了药膏。
这一处,是她跳窗的时无意摔的,他竟也发现了。
容温羞愤欲死,两人不是没搂搂亲亲抱抱过,甚至先前在军帐中时,还脱了衣裳,只是因他的自作聪明,没成事罢了。
可当时所有的亲密,都是摸黑进行的,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但今日
容温只要一想到自己睡得跟条死鱼似的,脱光了赤条条的任他翻来覆去,仔仔细细摆弄,脑袋就突突地疼。
咬牙切齿用完膳,容温简单梳洗后,见天边还暗着,只得再次躺回床上。这次,却总觉得床榻之间,到处都充斥着那股药膏香气。
容温被这股香气搅得再难入眠,裹着被子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小腹坠胀,似针扎一般,疼痛难忍。
这宅子里除了她别无女眷,侍卫不可能贸贸然闯进屋内。
容温唯恐自己疼晕过去却无人得知,强撑着穿好衣裙,唤人进来。
轮值的侍卫乍一见面色煞白,满头冷汗,捂着小腹摇摇欲坠,似随时会晕过去的容温,慌忙通知了察哈尔请医士过来。
这个时辰,天际未明,城中四处关门闭户。
察哈尔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来一个腿脚不便的老蒙医。
此时容温已疼得浑身似水盆里捞出来的,身子不断发颤,濡湿的发丝软在颊边,脆弱又狼狈。
察哈尔看了一眼,急忙挪开眼,催着老蒙医赶快给容温治病。
老蒙医上了年纪,行事慢悠悠的,像是没听见察哈尔的催促,颤巍巍的挨个取出药箱里各式各样的蒙医治病工具,摆得整整齐齐。
察哈尔见状,伸手要帮忙。
老蒙医红了脸,抖着白胡子跟察哈尔急,“不许碰,东西乱,我这心就乱,看不好病的。”
这世道,得罪不起大夫啊。
察哈尔一噎,憋着一股气,索性趁着间隙询问容温,“公主,属下暂且去土默特王府借两个丫鬟过来照顾你”
就算蒙古男女大防松散,也万万不可能让一群大男人来伺候生病的年轻女子。
“不必。”容温有气无力,“你把扶雪送来。”
“扶雪”察哈尔为难,“她身上的事还未查清楚,还是换个人吧。”
特别是容温现在脆弱得像风中飘絮,随随便便来人都可以了结她性命。
这时候,弄个底细不明的扶雪在身边,过于冒险了。
“就用扶雪。”容温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言简意赅说服察哈尔,“她是你们查过的人。”
虽然查出了点古怪,但说到底,扶雪并未被查出任何对她不利的行径。
而且,早在京城之时,容温便看出,扶雪对她有所求。
这才是容温敢让扶雪进来伺候的真正原因。
扶雪费尽手段,一步步往上爬,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才终于从洒扫丫头升到了她的大宫女位置。绝不可能在目的未达成之前,下手害她。
察哈尔略一思索容温的话,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这扶雪好歹是被他们细细查过的人,身家还算干净,就算有古怪未来得及查清楚,大不了让人盯严实些便是,总比去土默特王府借个不知根底的人来照顾公主强。
“依公主说的办。”察哈尔示意手下去带扶雪过来。
话音落,颤着手虚着眼的老蒙医,终于摆好了自己的家伙什。
蒙医诊病,不似汉医望闻问切那一套,简单得有些粗暴。
老蒙医问过容温腹疼症状后,在她面前来回走了两圈,又伸手到她鼻前感知了一下她的呼吸,拖着悠长的蒙古调调下结论,“巴达干的问题。”
“巴达干这是何意。”容温会说蒙语,却不清楚老蒙医的意思。
“蒙医以“赫依”、“希拉”、“巴达干”三根的关系来区分人的病痛。”察哈尔解释道,“巴达干主要为寒性病症。公主,可是你昨日在外面受了凉”
容温想了想自己穿着湿衣服,在阴冷的莲台里藏了大半日,觉得不离十了,正欲点头附和,老蒙医便悠然打断,“受凉只是个引子,主要还是她避子药服多了,气血不通,寒气愈盛。”第64章第64章避子药。
容温惊怒不已,她与班第都未有过夫妻之实,何谈避子药。这药,摆明了是着了别人算计。
是谁
容温小腹犹如利刃绞刺,大颗冷汗随之滚落而下,面如白纸,思绪一片混沌。
脑中模糊的猜测,全被疼痛驱散。
事关郡王府子嗣传承,忠心耿耿的察哈尔亦是气愤暴躁难忍。
无他原因,实在是这些年,郡王府的子嗣着实艰难了些。
郡王府这一支,多罗郡王无子,鄂齐尔倒是养活了七个儿子,最小的多尔济也已十三四岁。
但迄今为止,这七子都未给郡王府里添上一个正经孙辈。
如今的郡王府中,只有个帐中女奴所出的,见不得光的遗腹子大格格。
且这大格格的生父,至今成谜。
谁也说不清,她到底是嫡长子达来的血脉,还是庶二子嘎鲁的,更或者是其他草原贵族的。
念及那些龌蹉往事,察哈尔脸色越发难看,大声咒骂一句,一把拽过悠悠然哼着蒙古长调的老蒙医,疾言厉色逼问,“可有得治”
“凶什么凶,有本事你来治,你来啊”老蒙医捏了块窄而长,似木非木的漆黑器物重拍在察哈尔手上,夺回自己的领子。等气顺了,才不情不愿说起病情。
“她这寒症乃是药物所致,较之寻常病症更为厉害。好在她用药的日子短浅,且发现及时。我看啊,她这番受凉引出了体内潜藏病气,倒算是因祸得福了。否则变成沉疴痼疾,那才叫棘手。”
“闲话莫说。”察哈尔见靠在容温双目虚弱半阖,吓得心头狂跳,连声催促,“快些用药,这人都要疼晕过去了。”
“用药”老蒙医发出不可思议的嗤笑,“这姑娘看着不是蒙古人,不通蒙医规矩也就罢了。你个土生土长的汉子,难道也不知晓咱蒙医出了名的用药少,寒病多以器物抗治。”
蒙古人倚靠游牧狩猎而活,居所寒凉,外加战乱频发,与之相关的寒病、骨折、跌伤等疾病皆属常事。
是以,蒙医在常见病痛中,摸索出了不少独门诊治的法子,譬如放血、针刺、灸疗、木臼、敲击、震脑等。
察哈尔自然是知晓器物抗治的,可他不敢贸然让老蒙医把这些堪称生猛的症疗法子,用在弱质纤纤的公主身上。
要知道,许多走南闯北、身强力壮的关内行商病倒在蒙古,都不一定受得住蒙医奇特的症疗法子,最后只能一命呜呼。
“不准用器物。”察哈尔坚持让老蒙医先用药稳住容温病情,并且特别叮嘱,不许下猛药,稳妥为主。
老蒙医行医半生,很是不乐意有人对自己的诊治方法指手画脚,嘟囔道,“她寒症严重,光靠用药这病何时才治得好。我把话放在这里,她若生不出孩子全怪你”
“”察哈尔握拳,强忍住掐死老蒙医的冲动,把人弄到西厢房去配药,这才沉声向容温解释,“公主莫急,先用这老头的药止疼,属下这去土默特王府找老福晋借汉医。”
容温闻言,虚弱抬眼否定,“此事此事不宜声张,更不必传给额驸。”
有规矩在,凡是尚公主的额驸,想迎偏房纳妾,都需得公主首肯方可。
容温被下药之事,不仅于班第子嗣有碍,幕后黑手更甚是可恶,必须惩处。
察哈尔叹气,“如此大事,属下做不得主,还是得请示台吉。”言下之意,便是婉拒了容温的吩咐。
容温看出察哈尔的为难,勉力抬手朝他身后虚指。
察哈尔顺势望去。
刚一脚踏进门的扶雪,冷不丁被察哈尔蹙眉审视,面色一窒,迷茫的把眼挪到容温身上。
容温对她略略一点头,扶雪怔忡一瞬后,很快冷静下来。
她到容温身边日子浅,算不上交心的主仆,好在她是一步步从最底层爬上来的,已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
想起来的路上,侍卫对她那番敲打叮嘱,以及方才进门时听见的那几句对话,扶雪镇定自若对察哈尔道。
“将军请听奴才一言,大长公主与老福晋都是过了五十五寿辰的人,而大清入关至今尚不足五十年。
算起来,这二位定是在草原上长到半大,才随清军入关,居于旧都盛京的,根本称不上在关内长成。那府邸里,八成是没有预备汉医的。”
“如今外面兵荒马乱,将军想在鱼龙混杂的蒙古城池里,另寻一位医术高超的汉医怕是不容易;再有,在未查出对公主下药的幕后真凶前。谁能确定,新寻来的汉医,并非此真凶为一计不成再施一计准备的后手。”
“眼下形式混乱,将军就算告知在西城门领兵守城的额驸,也不过徒劳分他心罢了,别无他用。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将军应比奴才更清楚。就按公主的意思,等时机合适,让她亲自对额驸讲明一切吧。毕竟,他们才是至亲夫妻。”
扶雪揣度着容温的心思,一席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谓思虑周全,稳妥细致。
她也不贪功不自得,言明容温意思过后,便低眉顺眼上前伺候容温了,端茶擦汗,柔声宽慰。
察哈尔复杂望向这对主仆,良久没吭声。
最后才对容温郑重一点头,“公主好生养病,一切交由属下安排。”
容温微一颔首,知道他是被说服了。
临走前,察哈尔目光不自觉,多往扶雪身上看了一眼。
这姑娘谨小慎微的模样与方才的伶牙俐齿简直判若两人
容温这个病,养得还算清闲。
老蒙医虽嘴上吵闹着器物诊疗才是其长处,但用药方面也不差。一副药下去,容温腹疼便歇了,只手脚总是冰凉,浑身乏力打不起精神。
所以,除了每日定时听侍卫回禀西城门前线的消息及班第是否安妥,其余空闲,容温多半是搬把榆木圈椅,在这座二进小宅子的院子里发呆、看书、晒太阳。
如此,时间一晃便过了两日。
期间樱晓醒了,容温倦怠得很,打不起精神去面旧人、伤旧事,暂且没见她。
这日午后,容温用过午膳,照例捧了本书窝到院子里的榆木圈椅上。
草原六月的阳光,似打铁炉子里浇不灭的火球,灼人得紧。
好在隔壁人家探出头的那棵将将过了花期的老青檀树,枝繁叶茂,给她们这小院子也遮出一角阴凉,伴着午后穿堂热风,容温昏昏欲睡。
一片迷蒙中,似有什么东西落在颊边。
容温只当是老青檀树的落叶,并未睁眼,直到诱人的食物香气扑鼻而来。
睁眼,看清俯身冲她扬眉轻笑的魁梧男子后,眸瞳里似盛了整个归化城的明媚天光,清亮逼人。
“你回来了,拿的是不是正大街的包子”容温话未说完,忽然扯过摊在膝上那本书,猛地遮在自己脸上,只露出一双春水澄净的眼。
“遮什么,我都看见了,殿下颊边长了几颗痘。”班第被她这小动作逗得面上笑意不断放大,目光扫过她羞红的一双耳垂,故意欲言又止,“又不丑,还挺”
“挺什么”容温追问,好奇又紧张。
“挺”班第猝不及防凑近,扯开容温盖在脸上那本地方志,把她左右各长了两颗痘的脸蛋儿完全暴露出来,满眼促狭道,“挺对称”
容温羞赧,满脸通红,抬脚踢他小腿。
班第不为所动,顺在容温开口讨伐他之前,把特地带回来的包子塞过去,“正大门包子铺的老板给西城门将士送的,你不是喜欢,趁热快吃。”
他说罢,已自然而然牵起容温右手,小心翼翼揭开纱布,看伤势恢复得如何。
老青檀树摇曳的阴影,携裹去了男人那袭玄黑甲胄溢出的肃杀。身披盔甲,亦有软肋。
面对这样的他,容温哪里还气得起来。
目不转睛盯着他深邃的侧颜看了半响,在他抬头之前,又欲盖弥彰的挪开眼,慢吞吞啃了口已经略微冷硬的包子皮,“你今日怎得空回来”
她在这小院住了三日半,这还是第一次见他。
若是送包子,完全可以吩咐手下来。
“今晨老七从科尔沁调了三万精兵前来增援,我能暂且歇口气。”两人相识是因阴谋;但相知后,相处反倒敞亮了。
班第知晓容温担心战事,当下也不瞒她,自己往墙角青石上支腿一坐,面对面同容温说起外边形式来。
“噶尔丹一直号称有三十万大军,这几日经由斥候多方勘察,确定如今对阵归化城外的只有二十万余人。按我推断,噶尔丹另外十万人,定是带着所有火炮火器,引诱清军往别处另辟战场去了。”
噶尔丹此举,很有几分田忌赛马的意思。
集合所有火器火炮交由十万将士,让他们去与清军殊死搏杀。就算那十万人战败,至少也能消耗掉清军大半实力。
噶尔丹自己,则趁机率领二十万大军,转攻兵力薄弱的归化城,以多制少,打算以此为突破口,攻进漠南蒙古。
若真让他得手了,那整个蒙古,便全是他的天下了。
届时,他再集结兵力,去攻打已被消耗一番的清军,入侵关内,便容易得多。
说来也是凑巧,若非噶尔丹突袭当日,班第正好来归化城见容温。听闻战事,以最快速度到喀喇沁及科尔沁借兵调兵,亲自上城楼助土默特王及大清驻归化城都统排兵布阵守城,这会儿,噶尔丹怕是已经如愿攻破归化城了。
“那归化城如今有多少守军,可能与噶尔丹一战”容温问得直白。
班第面色沉下来,默然片刻,“土默特王与大清驻归化城都统手下共有九万兵马,我从喀喇沁世子处借来一万、老七自科尔沁调来三万,共计十三万。”
“十三万。”容温略一琢磨,“我听察哈尔说,你让乌恩其去了漠北传信达尔罕王,请他们折返归化城相助。郡王爷他们带了五万精兵,这加起来就十八万了,噶尔丹二十万。兵马悬殊不大,如此,还不足以一战”
“除非用计破局,否则只凭武力,绝无可能。”
原本,班第打算撬开魏昇的嘴,问出清军下落,然后传信给清军道破噶尔丹盘算,两方联合,共击归化城外的噶尔丹主力。
谁知这魏昇的嘴倒是出奇的硬。
笃定自己若是交代了,下一刻便得身首异处。索性不论如何严刑拷打,都硬撑着。
若是逼急了,就开始叫骂。说自己兄长乃是沙俄女摄政王的夫婿,待噶尔丹这个沙俄儿子攻进归化城后,定会来解救他。
届时,他要他们这群人好看。
魏昇这边撬不开口,他们派出去寻觅清军的多名斥候又失去了联系,恐怕凶多吉少。
用计破局这一招暂时是没指望了。
班第也不嫌容温懂得浅显,耐心分析道。
“殿下有所不知,人数瞧着差不离,但实则实力悬殊天差地别。土默特王与大清驻归化城都统手下这九万兵马,有三分之二往日里是养在归化城这座富饶平静的草原名城附近,乃是太平兵,无能又窝囊。这几日噶尔丹大大小小进攻无数次,我方折损的,多半是这批人。”
噶尔丹手下的兵将,乃是随他从漠西一路征伐过来,出了名的彪悍之师。不仅吃下了曾经的漠北之王喀尔喀部,还能严重威胁大清,可见凶恶。
归化城的太平兵对上他们,形如兔子给老虎送菜。
说是十三万兵马,实则战力可能只八九万左右,还不足噶尔丹一半。
“再有,达尔罕王他们远在漠北,率兵赶至归化城增援,起码得七日过后。”班第定定望向容温,面上一片阴霾,沉声道,“我们不一定能撑到援军来。”
若是城破了,这座草原青城便会沦为血城,一场屠杀在所难免。
容温对上他饱含深意的眼,坚定摇头,笑意纯粹天真,“我不走,你是我的额驸,可不管是在京中还是在科尔沁,你一日都未随我住过公主府,我太没面子了。这次,我得把你带回家去。”
班第怔忡,他事无巨细对容温说这许多,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希望她知晓厉害,尽快离开这危险之地。
可是
她说她不走,因为要带他回家去。
家。
班第只觉得胸腔被一团柔软击中,心念一动,起身凑过去,轻吻过容温鼻尖,手顺势摸了摸容温垂在颊边的黑亮长辫子,似安抚又似承诺,“好,我一定随殿下回家。”
方才进来时他便发现了,她今日没有梳妆,只简单结了两个长辫子柔顺垂于两颊边,以样式歪歪扭扭的奇怪暖黄发带束成蝴蝶结,瞧着很有几分稚气。配上这一身利落的月白色骑装,像个年纪小小的牧羊女。
出于好奇,班第手无意往容温辫尾去,指头还没碰到她那条蚯蚓发带,方才还和他海誓山盟的容温瞬间变了脸色,凶巴巴的一巴掌拍他手上,着急道,“别碰别碰,我花了好大功夫才编好的。”
“”班第目光从她纤长白皙的左手,移到包成粽子的右手,不确定问道,“这,你用一只手编的”
难怪丑得这么奇特,歪歪扭扭像蚯蚓。
班第默默在心里补充完后半句,便听容温兴致勃勃的向他讲,“对啊,这叫凤尾结,扶雪教我打发时间的,比打络子难许多,好看吧。”
“好看。”班第面无表情的想,原来是凤尾不是一团蚯蚓。随手翻了翻容温搁在膝头的蒙语归化城地方志,问道,“殿下待在此处,很无聊”
“还好。”前方交战,容温实在不想用无聊这么点小事烦他,“这地方志颇有趣味,而且察哈尔还给我找了许多话本。”
两人细细碎碎闲话间,扶雪忽然从外院进来,手里还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放了两碗药,“公主,该用药”
看清与容温对坐的那人是班第后,扶雪面色一慌,一时间不知该是进是退。
额驸回来了,察哈尔将军为何没派人去厨房知会她
公主病了这事是他们所有人一起瞒着额驸的,可此时,她端了两碗药进来,这是摆明在拆穿真相。
其实这事不怪察哈尔,因为班第图省事,直接从围墙翻进来的,没走正门。守在围墙外的侍卫脑袋慢,根本没想起来得知会扶雪。
关键时候,还是容温比较沉得住气,“端过来吧。”
“病了”班第扳过,仔细打量,嗓音发紧,追问,“哪里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容温面不改色应对,“一碗是帮助恢复手伤的;另外一碗是宫廷秘方,祛痘养颜的。”
容温头一次,这么庆幸自己因老蒙医开的治寒病方子药性太猛,脸上冒了痘。
班第也不是好忽悠的,似信非信,“当真”
“骗你做什么。”容温从托盘里端起药汁颜色偏浅那碗,舀了一勺凑到班第嘴边,四平八稳道,“不信你尝尝。”
班第又不懂药,尝也尝也不出什么。但看容温这般坦然,他还是张嘴喝了。
然后,皱着脸不可思议瞪着那碗黑幽幽的药汁,“这药为何是咸的”
还齁咸齁咸的。
“说了是宫廷秘方,算不上正经药。”容温微微一笑,想起自己第一次喝这药时,反应与班第如出一辙。遂很是大方的又舀了一勺怼过去,“还是不信,那再尝尝”
班第避如蛇蝎的往后仰,躲开。总算是信了容温的话。
其实这两碗,一碗真是助手伤恢复的;另外一碗,则是治寒症的。
察哈尔虽特地交代老蒙医用药温和些,但老蒙医依旧拿捏不好,容温每次服完药,仍是头晕脑胀,昏沉得很,偶尔甚至会呕吐。
“这药里加了安神的药材。”容温担心自己露出破绽,喝完药后,略一洗漱一番,便自发躺到床上。抱着被子往里面一滚,留出大半位置来,问班第,“你几时走,可要歇一下”
“不能歇。”班第指了指自己回来前随意用水冲洗掉血污的甲胄,颇为惋惜的拒绝了容温的同睡邀请,“身上脏。”
“噢。”容温失望的滚回床外,眼巴巴看着班第,“你要走了”
班第颔首,替容温掖好被角,“睡吧。”
在他转身离开时,一直柔软的小手,不安分的拉住他的大手,嗓音软软的,带了几分试探不安,“可以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吗”
“可以。”班第转身,勾唇坐在脚踏上,“以后要我做什么,直言便是,不必客气。”
容温闻言,委实不客气了,红着脸提了下一个要求,“那你再亲亲我。”
班第一顿,含笑倾身,吻还未落下去,容温忽然滚到床最里面去了,皱起鼻子,颇为嫌弃道,“你身上好臭,我反悔了,睡啦”
先前在院子里只知道他从战场上下来身上脏,这会儿在屋内凑近了,才发现不仅脏,还挺臭。
“”班第想去床里面捉容温,又担心把床弄脏,这骄傲又讲究的小孔雀翻脸,只能退而求其次,扯过她手作势咬了一口,佯斥道,“言而无信。”
容温哼哧一声,闭眼笑开。不久,意识便昏昏沉沉,沉入梦乡。
班第听闻耳边呼吸变得绵长,灰眸涌起几分促狭,悄悄伸手,慢慢抽掉了容温的枕头。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原本睡得像只安详春卷的姑娘,睡梦中无意识在床上翻滚,很快到了床外沿。
班第聚了满眼笑意,抬手捏住姑娘小巧的鼻子,一个缱绻轻吻,落在姑娘微启的樱唇上。
偷完香,班第把容温往床里挪了挪,把枕头塞回去。正好瞧见她那两条黑黝黝的长辫子从被子里跑了出来,班第略一挑眉,飞快捋下那两根丑得像蚯蚓的凤尾结发带,扔到帐子顶上,笑得像个成功调皮捣蛋的孩子。
片刻之后,扶雪见班第一脸正经的从屋内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