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捧着线绳,浑身发抖。
线绳上打的疙瘩结很特别,只有他和圆圆看得懂。
小朱瑄颤声问内官“这是谁送来的”
内官挠挠脑袋“是直殿监扫地的那个叫罗云瑾的,他让我送的。”
小朱瑄握紧线绳。
圆圆还在。
他要找到圆圆。
两个月前,安乐堂。
金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冰冷潮湿的砖地上,身上就像被一座大山碾过似的,每一根骨头都碎了,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口,钻心的疼,口里发苦,又干又哑,头晕目眩,手指头都没法动一下。
她觉得自己很倒霉。
先是做了孤魂野鬼,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叫圆圆,然后飘到了一个瘦瘦小小的小结巴身边,陪着小结巴读书写字,眼看着小结巴能够见到他的父皇了,郑贵妃的人突然出现,想要谋害小结巴。
她顾不上屋外的烈日,救下小结巴,自己灰飞烟灭。
小结巴果然没死,她居然真的能救下小结巴
活着多好啊,小结巴还这么小,应该好好活下去。
等金兰再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竟然还在宫里,而这副身体奄奄一息,马上就要咽气了。
而且她还变成了一个太监
金兰欲哭无泪,她不想当太监。
她呆呆地躺着,难受了很久,试着动了动身体,眉头一皱。
等等,好像是个小娘子
金兰又动了动,松了口气。
果然是个女孩子,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穿着一身内宦的衣裳。
屋子不大,光线昏暗,冷飕飕的,周围一片痛苦的哀嚎呻吟声,地上铺了些干草,干草上横七竖八躺了二十几个人,有大有小,大多穿着内宦的青色圆领袍。
金兰全身剧痛,又渴又饿,张嘴呼救,好不容易喊出一点微弱的声响,早就被其他人的惨嚎盖住了。
这里是犯错的内宦养伤的地方,屋里躺着的那些人全都是因为受罚而生病的太监,根本没人理会她。宫中宫人生了病或者受伤太重就会被挪到安乐堂来,由着他们自生自灭,免得过了病气给贵人。至于那些位高权重的司礼监太监,自有太医专门为他们请脉。
屋中的人,要么自己命硬撑过去,要么拿出钱钞讨好安乐堂的大夫,要么就老实等死。
管她是男是女,现在她必须撑下去。
能活着就好。
活着可以蹦蹦跳跳,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她还能去找小结巴,教小结巴说话。
金兰躺在角落里,给自己鼓气,咬咬牙,翻了个身。
她疼得龇牙咧嘴,环顾一圈。
躺在旁边的人血肉模糊,一身浓重的骚臭味,看起来比她还要凄惨,她试着挪动了几下,目光落到对方脸上,一怔。
那人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房顶,糊满血迹的脸上,一双狭长的凤眸。
金兰看得呆住,她生平还没见过如眼前的少年这般俊秀出尘的人物。
他衣衫褴褛,躺在干草堆间,脸上血迹斑斑,看不清面容,单单只能看得清那双清冷的凤眸。
昏黄的夕光从狭小的窗扇照进屋子,在他脸上笼了一层脏乎乎的光。
满屋子弥漫的恶臭中,他那双眼睛漂亮得像天上的星辰。
就像又黑又臭的污泥里开出最高洁美丽的莲花,他躺在那儿,同样满身是血,狼狈不堪,就是和别人的气度不一样。
这么标致的少年,应该不至于入宫当阉人,怎么也流落到安乐堂了
金兰望着少年,出了一会儿神。
门口人影晃动,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金兰回过神,继续手脚并用,一点一点爬到门口,抬起手,拍打门板。
吱嘎一声,门从外面拉开,看守的老太监抬脚踢踢金兰“老实点,都伤成这样了,你就老实待着吧别出来吓人。”
金兰抬起头,虚弱地道“我、我渴”
老太监啧了一声“关我什么事你渴,自己找水喝去”
金兰没精力和老太监置气,目光四下里逡巡,看到外面院子里蹲着几只大水缸,手搭到门槛上,努力撑起上半身。
“可怜哟”一声叹息,一个穿短打的青年从门前经过,看到一口气喘几喘的她,皱了皱眉,俯身,“你出来做什么”
金兰指指大水缸“水我渴”
青年道“你等着。”
他转身走下台阶,拿起水瓢,想了想,又放下了,回头说“你身上这么多的伤,别喝生水,我去给你倒杯茶来。”
金兰眼睁睁看着青年走远,咽了咽口水,她快渴死了管它是生水还是熟水,只要能喝就行
青年半天没回来,金兰嗓子都要冒烟了,绝望地趴在门槛上,望着近在咫尺的大水缸,呼呼直喘气。
老太监得意洋洋地坐在马扎上,看她痛苦无助的样子,翘着腿,道“看你生得还挺标致的,来,叫一声爷爷,爷爷帮你打一瓢水。”
金兰牙关紧咬。
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青年终于回来了,手里果然端了一只瓷杯,还提了只茶壶,大踏步跑回门口,蹲在金兰面前,茶杯往她面前一递。
“你喝吧。”
金兰渴得受不了,看到茶杯里晃荡的茶水,往前凑了凑。
青年举着茶杯送到她唇边。
她大口大口喝下茶杯里的水,喝得太急,呛得直咳嗽,全身一抽一抽的疼。
青年手足无措,放下茶壶,伸手拍她的背,力道之大,刚刚一巴掌下来,金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老太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青年吓得一蹦三尺高,手里的茶杯往地上一甩,扶起金兰“你没事吧喂你你醒醒”
金兰一声骨头差点被少年摇散了架,哎哟几声醒转,苦笑着道“大哥,你轻点,我身上到处都是伤口,疼。”
青年连忙收回手。
噗通一声,金兰摔在门槛上,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三魂七魄差点就这么一摔摔没了。
老太监幸灾乐祸,笑得愈加开心。
青年慌忙扶起金兰,让她靠坐在门槛上。
金兰牙齿打颤,生怕死在青年手里,好在青年这回注意收敛力道,动作小心翼翼的。
她靠着门槛坐定,缓过神,抬起脏乎乎的小脸,笑了笑“大哥,谢谢你。”
青年怔了怔,脸上微红,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道“小兄弟,我自小练武,手上没有轻重,对不住了。”
金兰咳嗽了几声,含笑说“不碍事,多谢大哥给我倒茶,让您受累了。”
他不怕麻烦特意给她倒茶,当真是个热心肠,就是手上力气太大了。
青年看着金兰,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院门口传来几声呼唤声“陆瑛,走了”
老太监脸色一变,目光落到青年身上,仔仔细细打量他。
青年回头答应一声,转过脸来,看着靠坐在门槛上、脸色苍白的金兰,脸上掠过同情怜惜之色,想了想,低头从怀里摸出一只褐色荷包,塞给金兰。
“小兄弟,你好好养伤。”
他放下荷包,转身大踏步走了。
金兰愣了一下,摸摸荷包,里面装了一把碎银子。
这人还真是好心
她捂着荷包,抬起头,老太监眯了眯眼睛,朝她靠了过来。
金兰赶紧收起荷包,转念一想,万一这个老宦官想谋财害命怎么办她双腿伤得这么重,费了半天力气只能爬到门槛这里,老太监想抢走荷包,轻而易举。
她哆嗦着摸出一枚小银锭,放在门前地上“公公,您认识刚才那位大哥吗”
见她这么识时务,老太监满意地点点头,毫不客气地拿走银锭,随口道“侯府家的世子,谁不认得他叫陆瑛,家中世代簪缨,祖上曾经跟着老祖宗打过仗,别看他年轻,万岁可器重他了现在已经是殿前金吾卫的郞将了”
金兰堆起一脸笑“原来是他等我的伤养好了,一定要当面谢谢他”
老太监一顿,双眼眯起。
这小宦官攀上了陆瑛的高枝,陆瑛说不定以后还会来看他。
老太监赶紧掐灭心底刚刚冒起的贼心,恋恋不舍地看一眼金兰怀里的荷包,干笑了两声。
金兰心有余悸,伸长手臂,够到青年留下的茶壶和茶杯,一点一点挪回角落里,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
喝了几口茶,靠坐着喘了几口气,她这才感觉到自己真的又活过来了。
虽然全身都在抽痛,可是活着的感觉如此真实。
她可以去找小结巴了
金兰尽量忽视身上的疼痛,重新倒了一杯茶,挪到刚才那个少年身边。
同是天涯沦落人。
何况还是个美人。
金兰把茶杯推到他面前,小声道“你喝口茶罢,这是煮的茶。”
少年一动不动,置若罔闻。
金兰身上太疼了,紧紧蜷缩成一团减轻痛苦,视线落到少年脸上。
这人真古怪。
金兰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茶杯还是原封不动地待在原地,里面的茶水自然没人动过。
她摸摸藏起来的荷包,松口气。
安乐堂的大夫不会用心为他们这样的小内官抓药,她得留着这些银钞,等大夫来的时候求他们好好为她看伤。
金兰睡了一觉起来,觉得身上好像没那么疼了。
她抓起茶杯,几口把少年没碰的茶水喝完,接着躺下。
明天等大夫过来,她还可以找大夫打听一下小结巴现在住在哪里,皇上有没有和他相认。
金兰想着想着又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中,忽然有人拿着绳子捆住了她的手。
金兰猛地惊醒,正要张嘴呼喊,被一把破布团塞住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