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岩陡然压低了声音,“黄司正可知道那个放利钱的女官现在关在哪里”
黄司正眼皮一跳。
杜岩道“那名女官是殿前管灯烛的,历来管灯烛的油水多,她居然还撺掇小内侍赌钱,当真是贪心不足。”
黄司正暗暗叹了口气,心里明白,东宫暂时不会放了那名女官,东宫握有尚宝司的把柄,她不能装聋作哑,随意敷衍杜岩。
杜岩瞧见黄司正神色缓和下来,立刻道明来意“教导太子妃的女官迟迟不出宫,眼看太子妃都要进宫了”
黄司正闻弦歌而知雅意,听出杜岩的暗示一定是女官人选出了什么问题,让太子为难。
女官的人选是周太后拟定的,黄司正不怎么管事,并没关注。她在周太后面前有几分脸面,倒是可以帮太子这个忙。不过太子为人谨慎,请她帮忙完全不需要用这种威逼利诱的法子,莫非其中还有什么曲折之处
杜岩见目的已经达到,笑着告辞,转身之前忽地拍一下自己的脑袋,“有件事差点忘了知会黄司正,西苑春宴传出的流言,是从昭德宫传出来的,不过”他脸色一变,抬起眼帘,目光锐利,“不过和贵司胡司正也脱不了干系呢”
他说完就走,嘴角一抹冷笑。
黄司正心里咯噔一下,惊出一身冷汗。
胡令真啊胡令真你真是糊涂居然为了一己之私掺和进宫闱争斗里,你忘了女官立身的根本是什么吗你费尽心思让自己的妹妹入选秀女,虽然打动了周太后,可皇太子并不买账啊这次太子拿着尚宝司的把柄来要挟我,就是因为太子深深忌惮你插手宫闱的举动,将所有女官一并怀疑上了
黄司正一边感慨,一边迅速处理了赌钱的小内侍,一边找来宫女打听女官人选的事。
宫女回答说“不瞒姑姑,老娘娘一直中意胡小娘子,虽然同意太子娶太子妃,心里还是存了气,胡司正又不知道在跟前说了什么,老娘娘突然发话说让胡小娘子出宫去教太子妃礼仪规矩,郑娘娘听说,立刻派人给宋小娘子收拾东西,让宋小娘子一并去贺家”
黄司正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暗暗叹息事事都讲个礼,这事要是办成了,太子妃的脸面往哪儿搁她虽然没经过选秀,也是圣上和老娘娘几道旨意定的正妃,名正言顺,就算规矩真不好,正经打发几个女官好好教就是了,之前一直拖着不派女官去贺家,现在大婚之日近在眼前,急急忙忙打发胡广薇和宋宛登门,这不是打太子妃的脸么
她得阻止这事,不仅是为了和皇太子交易,也是为了后宫的稳定。
胡令真掌仁寿宫内殿诸事务,在周太后跟前十分得脸,宫中人称她为胡姑姑。
去年开始选秀的时候,胡令真授意选婚太监将自己妹妹纳入秀女之列。选婚太监滑不溜秋,知道周太后和郑贵妃哪一个都不好得罪,干脆把胡广薇和宋宛一并选上,让两宫明争暗斗,他们这些选婚太监只需要保证两位秀女始终名列矛头,其他的事不与他们相干。胡广薇是北直隶人,才学不如宋宛,胜在端庄稳重。宋宛来自文风昌盛、富庶繁华的南直隶,书香门第,性子清高,有些不合群。
秀女选拔,先看体形,稍矮稍长稍肥稍瘦者最先被淘汰,筛下千余人,再细看相貌,耳目、口鼻、发肤、腰领、肩背,稍有不入眼者,淘汰。再听秀女自报籍贯名姓年岁,听她们口齿是否清晰,声音是否清脆爽利,如此再淘汰两千余人。接下来宦官以量器丈量秀女的手足,看她们走步的姿态,再淘汰千余人。剩下的人算是入选了秀女,这些秀女全部被召入宫中教养,宦官一边引导她们学习宫廷礼仪,一边观察她们的性情,看她们平日是否贞静柔顺,考校书法、算数、诗歌、绘画等才艺,如此再淘汰数百人,最后留下的五十名秀女,个个才貌双全。
周太后和郑贵妃会在这五十人当中选出最出色的秀女指给诸位皇子,当然,其中的佼佼者必定是为朱瑄挑选的。
两宫算盘打得精明,却不想因为矛盾太深让朱瑄钻了空子,临到头来,竟被名不见经传的贺金兰给截了胡。
周太后派人暗暗打听,既然太子对太子妃一见钟情,可见太子妃容色端丽,既然如此,当初怎么没选为秀女她妹妹不是入选了么
底下人答“选婚太监说当时贺家三小姐病了,所以没参选。”其实是因为金兰已经和陈家订立婚约,按规矩不能报选秀女,但这个理由已经被朱瑄抹去。
周太后知道朱瑄看似温和谦逊,其实很有几分为君者的乾纲独断,既然太子妃已经定下了,她没有细究,转而打起其他主意。胡令真看出她没有死心,教胡广薇平时多在她跟前露脸。周太后和孙辈不算亲近,又和儿子疏远,膝下寂寞,胡广薇有意奉承,又是自己心腹女官的妹妹,她自然喜欢,愈发坚定了要把胡广薇指给朱瑄的想法。
她贵为国君之母,容忍不了任何后妃夺走属于她的权贵尊崇,后宫之中,必须以她为首儿子嘉平帝已经被郑贵妃教坏了,她无力补救,皇太子还年轻,他身边必须有仁寿宫的人
周太后既有此意,胡令真当然不会拒绝。
黄司正找到胡令真的时候,胡令真刚刚送妹妹胡广薇出了仁寿宫。
“令真,你随我来。”黄司正面色冷凝,示意其他宫人回避。
她年纪大,在宫中勤勤恳恳当了一辈子的差,从无什么大的过错,深得各宫贵人敬服,宫女们依言退下。
胡令真面皮绷紧,淡淡扫一眼黄司正。
同为女官,黄司正和胡令真在宫中互相扶持,情分非比寻常。
黄司正先叹了口气,“令真,选秀之事早已经尘埃落定。贺氏女是懿旨钦封的皇太子妃,你罢手吧”
当初胡广薇入选,黄司正知道必定是胡令真动了手脚,因她厌恶郑贵妃的为人,觉得胡广薇入选对皇太子来说是一大助力,于是保持中立,静观其变。后来皇太子主动请婚,周太后颁下懿旨,嘉平帝赐婚,周太后为赵王、德王等诸亲王指婚,落选的秀女陆续归家,东宫密锣紧鼓地准备大婚事宜,她认为这事已经出了结果,不必再管。
不想胡令真早已经泥足深陷,到这个地步了还不肯收手。
胡令真年轻时容貌秀丽,如今人到中年依旧面庞白皙,不减风韵。不过她素日不苟言笑,御下极严,嘴角总是紧紧抿着,在年轻宫人看来有几分刻薄相,宫人敬仰黄司正,叫她“女太史”、“女博士”,提起胡令真,却是“女夜叉”。
听黄司正出言劝告,胡令真神情紧绷,淡淡地道“我不曾加害太子妃,黄姑姑何出此言”
黄司正唇边一抹讥讽“令真,你我相识也有二十多年了,我们还用得着说这些假意周旋的话”
胡令真挪开了视线。
黄司正叹口气,“我知道你平日的志向。当年高皇帝置六局一司,尚宫掌引导中宫,尚仪掌礼仪起居,尚服掌服用采章,尚食掌膳食珍馐,尚寝掌晏寝,尚功掌女红,宫正司负责纠察戒令,宫中设有女校,秉笔太监提督授课,宫女学有所成,亦可晋升为女官后来,女官职司尽掌于宦官,形同虚设,如今宫廷内务全由宦官把持,女官无权无势,没有晋升的可能,甚至和一般粗使宫女无异”
说到女官的没落,黄司正不免心中伤感。
以前宫中有女校,凡诸宫女曾受内臣教习,读书通文理者,先为女秀才,递升女史,升宫官,以至六局掌印,则为清华内职,比外廷通显矣。
那时候的女官哪一个不以自己的身份为傲以色侍人,终究色衰爱弛,她们不以容色侍君,也能和男子一样靠才学本事立身
现在呢女校早已废置,宫女没有晋升的渠道和可能,自然不会发奋进取。和谨守本分、靠才学晋升比起来,还不如讨好宫里各处的提督太监,或是以美色被贵人垂青,直接一步登天。
黄司正长叹了一声,鬓发霜白,面容苍老,唯有那双眸子精光闪烁,比她的脸要年轻十多岁。
“令真,你以女官的身份插手宫闱之事,妄图扶持你妹妹为东宫太子妃,根本无益于现在的局面你将女官卷进宫闱争斗之中,无异于刀口舔蜜、饮鸩止渴迟早祸及己身东宫已经知晓你当初想对秀女下手以确保你妹妹选中,太子其人,看似温厚儒雅,实则锋芒内敛,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胡令真神色冷凝,脸皮绷得紧紧的“黄姑姑,太子贵为储君又如何天下男子皆薄幸,送上门的美人,他岂会真心拒绝东宫不会只有一位太子妃,我妹妹才貌双全,为何不能侍候东宫郑娘娘司马昭之心,宋宛绝非良人,与其便宜昭德宫,不如让我们仁寿宫分一杯羹。”
“男为尊,女为卑,身为女子,我们饱读诗书又有什么用永远不可能靠科举晋升,不可能位列朝堂,显耀宗族。选拔为女官让我们可以和男人一样光耀门楣可现在呢,我们早就被阉人取代朝臣看不起阉人,他们更看不起女人这就是现实,女人比不上威武男儿,女人连不男不女、身有残缺的阉人都比不上”
“阉人可以左右朝政,我为什么不能扶持后妃来达到我的目的”
“刀口舔蜜,尚有甘甜,饮鸩止渴,未必就会一败涂地,总比坐以待毙强”
她声音凄厉,如杜鹃啼血,竟不等黄司正开口,转身拂袖而去。
黄司正站在原地,目送胡令真走远,摇头叹息。
胡令真这是要一条道走到黑啊
可悲。可叹。可怜。
更可怕。
一名年轻宫女走到黄司正身边“姑姑,现在怎么办胡广薇和宋宛领了牌子,已经到宫门口了。”
黄司正收起感慨之色,低头理了理衣襟。
“我好久没请老娘娘安了。”
她性子偏于端正,从不曾参与宫闱之间的争权夺势,不趋奉贵显,不欺凌弱小,在宫中沉浮数十载,勤恳半生,赢得“忠厚”之名,说话还算有些分量。
贺府。
东宫小内官不慌不忙,似乎完全没把即将出宫的胡广薇和宋宛放在心上。
祝舅父和贺枝玉却不敢掉以轻心,时不时打发人出府探问消息,听到一点动静就急得直跳脚。
金兰一边看书,一边安慰满屋子乱转的贺枝玉“既然太子早有成算,咱们急也没用的,你坐下吃杯茶吧。”
贺枝玉坐下,灌了口冰镇饮子,看一眼金兰“你一点都不急”
金兰摇摇头,拿起笔在书页上做了个记号“如今我已经和太子一荣共荣,一损共损,是他自己非要娶我的,他知道我的底细,之前宫里一直没派女官来教导我,没见他有什么动作,他肯定有其他打算。”
这些天金兰从枝玉那里听说了不少皇太子朱瑄的事。
朱瑄的生母只是个寻常宫女,嘉平帝无意间临幸过一回,并没封妃。那时嘉平帝已经为郑贵妃连废了两任皇后,郑贵妃在宫中气焰嚣张,后妃无人敢掖其锋。朱瑄的生母得知自己怀有身孕,第一个念头就是偷偷落胎,宫中一位宦官同情她的处境,帮她隐瞒,两人将朱瑄藏在幽室中养大,直到他八岁时才敢让嘉平帝知道他的存在。
嘉平帝见到朱瑄,心花怒放,立刻册立朱瑄为皇太子。人人都以为朱瑄母子终于苦尽甘来然而没等朱瑄换上皇太子的礼服,他的生母已经暴毙于安乐堂中。
朱瑄在幽室中长大,常年不见天日,刚刚摆脱了幽禁生活,成为高贵的皇太子,一转眼却是和母亲的死别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短短一天里,他尝受了人世间最大的喜悦和苦痛,身在云端仙境,心在修罗炼狱。
据说毒害朱瑄生母的人正是昭德宫的提督太监。
嘉平帝没有细查朱瑄生母的死因,对外只说是暴病而亡。
朱瑄那时已经懂事,对郑贵妃恨之入骨,嘉平帝却为了哄郑贵妃高兴将他送去昭德宫,要他认郑贵妃为母。他被太监强行带到昭德宫,郑贵妃早让人准备了丰盛的席面,亲自盛了一碗羹汤送到他手中,温言哄他。
枝玉说到这里的时候,对金兰一笑,“你猜皇太子有没有喝那碗羹汤”
金兰想了想,“那时太子刚刚失去母亲,孤苦无依,地位不稳,不敢不喝吧”
枝玉轻笑“太子他就是不肯喝郑贵妃再三劝哄,太子始终不肯张嘴,郑贵妃问太子为什么不喝,太子说了六个字。”
她故意卖关子,停顿了半晌,猛地拍一下手。
“太子回答说,我怕羹中有毒。”
金兰惊讶地轻呼一声。
朱瑄为人温和,举止高雅,不像是会用这种决绝的方式当面给郑贵妃难堪的人。
枝玉笑得前仰后合“我听宫里的人说,郑贵妃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现在的太子彬彬有礼,端正温和,谁能想到他小时候竟然是个刺头”
幼时的朱瑄浑身戾气,整天阴沉沉的,嘉平帝对他起了防备之心,不再逼迫他认郑贵妃为母。郑贵妃转而扶持其他皇子,同时对朱瑄多番打压,阻止他出阁读书,阻止他娶妻,阻止他和朝臣来往。
金兰忽然发现朱瑄的身世和自己的差不多。
不过朱瑄比她的处境要艰难得多,她面对的只是主母祝氏一人,朱瑄面对的却是郑贵妃、嘉平帝、掌印太监钱兴、内阁元辅郑茂他身为储君却朝不保夕、如履薄冰,随时可能枉送性命。宫闱之中遍布杀机,稍有不测就满盘皆输,难为朱瑄能一步步走到今天。
了解朱瑄的身世后,金兰认为以朱瑄这些年的谨慎,娶她之前肯定早已经把她的性子摸得透透的,特意派内官守在贺家,应该就是为了防止她不懂规矩、当众出丑。
“太子都不急,我急什么而且我们急也没用。”她低头专心看书。
枝玉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你和太子见面,到底说了什么我看你也太不把太子放在心上了”
她知道金兰重情义,这些天千叮咛万嘱咐,叮嘱金兰一定不能对太子动心。宫里的女人可以蠢,可以笨,可以骄纵,唯独不能傻到对枕边人动真心,否则怎么熬得过以后的漫漫年月花无百日红,帝王家的男人绝不会只衷情于一个妃子,嘉平帝对郑贵妃可谓情深吧可嘉平帝身边什么时候断过年轻貌美的宠妃
金兰把枝玉的警告铭记在心,“男人呵都不可靠”
见姐姐听进去了自己的忠告,枝玉十分欣慰,但这会儿她又后悔了她是不是说得太夸张了,金兰这态度未免太不把太子当回事了吧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养娘连滚带爬冲进屋,“宫里的女官来了”
枝玉腾地一下站起来,噔噔噔噔出了院子“来的人是谁”
养娘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报信的说来的是胡小娘子和宋小娘子,人已经到皇城口了”
贺家仍旧住在外城。
枝玉一语不发,面色阴沉如水。
太子爷也拦不住胡广薇和宋宛么
她深吸一口气,叫来管家,敲打了几句,命各处仆从小心伺候,别在人前闹出笑话。
管家应了。祝舅父亲自带着人从外院开始检查,以防有什么错漏之处。
枝玉自己领着养娘丫鬟查抄内院,但凡有举止不端、私藏物件的丫鬟,立刻让人绑了拖下去。又叫来养娘叮嘱了一番。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周太后和郑贵妃派来的人,哪怕是阿猫阿狗,他们家也得敬着,姐姐是太子妃,不便给两人下马威,那便让她来做这个恶人好了。
她决不允许任何人在她眼前欺侮她姐姐。
一家人转陀螺一样忙得团团转。不多时,府门外传来车马喧闹声,几名青袍内宦捧着文书宝匣走进贺府。
祝氏不懂宫中规矩,金兰身为太子妃,不能随便抛头露面,现在家中庶务都由枝玉照管,她领着养娘丫鬟等在正堂里,笑着和内宦寒暄。
内宦认得枝玉,知道她不好惹,笑着拱手还礼“太子妃年轻面嫩,老娘娘特意打发几位姑姑来府上给太子妃作伴。”
几顶轿子进了内院,轿夫在过道前放下挑竿,小内侍掀开轿帘,请里面的人下轿。
枝玉冷冷地看着那几顶轿子。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轿帘掀起,最先走出来的是两位年纪三十岁上下的女官,戴包头,簪绒花,织金云肩宫装,面带笑容,一团和气。
贺老爷和祝舅父满头是汗,盯着另外两顶轿子。
接着走出来的是一位身材清瘦的女官,头一直低着,众人看不清她相貌,心里七上八下的。
气氛沉重,鸦雀无声。
女官抬起头,亦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眉目清秀,举止端庄。
众人齐齐呆住了胡广薇和宋宛年纪相仿,都是正值碧玉年华的少女,眼前的女官怎么看都不可能才十六岁吧
三名女官下了轿,一起走到最后一顶轿子前,躬身打起帘子,态度恭敬。
众人的视线集中到最后一顶轿子里。
轿帘撩开,一名发髻高耸、身着织金云肩通袖襕宫装的女官在三名女官的搀扶中走了出来,满头银发,面容慈和,淡淡扫一眼左右,满庭寂静。
贺家人面面相觑胡广薇和宋宛呢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网址新电脑版网址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老网址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