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莞看了一个下午的书,及至夜色袭来,她才揉了揉眼睛,洗把脸稍稍清醒。
院子里空荡荡的,连大黑狗都趴在自己的窝里避着冬日寒风,懒洋洋的不出声儿。
宁莞干脆披上厚绒披风,锁好门,也循着人声鼎沸的热闹去。
元宵灯会是水河县城里一年到头来最大的盛事。
宁莞这几年忙得生不出闲心,这还是头一回置身灯会。
火树银花,灯月相映,街头小贩连声吆喝,行人结伴调乐。
宁莞也应景儿地买了一盏花灯,绫绢糊的面儿,上头绣着春江莲叶,清荷亭亭。
一个人提着灯走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上,倒也染上几分旁人的喜悦。
她看着小摊子上的糖人,难得生出些小兴致来,挑了一支嫦娥奔月,指尖捏着苇杆,抿了一口,甜滋滋的。
身穿霜色外衫的年轻剑客站在喧嚷来往的人群里,轻轻瞥过,目光一顿。
他摘下刚刚戴上的青红斑驳的面具,愣了愣神。
宁莞含着糖人儿,似有所感地抬了抬眸子,看着对面挂着花灯的枯树下的人影,讶异了一瞬。
她动了动唇,片刻后还是握着灯穿过人群,眼中含着灯光烛影,笑意款款,“裴公子好久不见了,你怎么会在水河县,是过来办什么事”
自打那年在密林外分开,这还是头一回碰上。
裴中钰却摇摇头,“不久。”
这是他第一百次到水河县来。
也是第一百次见到她。
两天前他坐在河边瓦肆喝酒,她在青墙倒影里给人诊脉,那是第九十九次。
他的声音已经褪去了当年的一分稚软,愈加清冷平缓,时光磨砺里,少年的意气亦所剩无几,眉眼间冷淡而澹漠,锋芒尽敛,是西山徐徐而过的风,携着北地纷纷泠泠的雪。
宁莞恍惚了一瞬,不解于他话里的意思,疑惑地轻咦了一声。
裴中钰低低头,阗黑的眸子落在她手里的糖人儿上,“好巧。”
宁莞含笑应声,“是难得碰见你呢。”
裴中钰嗯了一声,将手里的小黑布袋子递给她。
宁莞接过一看,先是顿了顿,旋即恍然,这位大侠是又去半月谷摘莲子了,难怪会出现在这里。
说到半月谷,不免想起华霜序,她犹豫问道“公子此番去半月谷,可有见着我师父”
他点点头,垂眸回道“尚好。”
宁莞舒了一口气,又盈盈笑道“何六爷这回该是又要怄得肝肠寸断了。”
裴中钰嘴角微扬了扬,“他蠢。”
这位年龄越大,越惜字如金,宁莞心想这裴家难道修的无情剑道吧。
一个两个的,都这样。
凑巧碰见,两人又都是孤身,便一道游了回灯会。
河边桨声灯影里杂花生树,入眼是勾栏瓦肆林立,丽人水边放花灯,挤在一处合手祈福。
宁莞左右看着,有身穿短衣布裙的大娘挎着装有小莲花灯的竹篮子走近,热情道“两位可要放灯二十文一盏,可便宜嘞,诚心祈求河神保佑,叫你们家中富贵安康,人和安宁,叫你们二人修缘修满,岁岁同心,。”
她指着河边的男男女女,“你看看,你看看,那手里的都是我家的河灯,这蒲河十三家里,就数我家的最灵,河神啊最给面子。”
宁莞听得尴尬,摆摆手忙是拒绝。
大娘一听没得生意做,扭头就走,边走还边嘀咕着什么。
宁莞扯了扯嘴角,大娘你这也走得太干脆了,我还没解释完呢。
她侧过头,见裴中钰似看着满河花灯出神,便也没再出声儿。
两人又在街市转了转,裴中钰有事,将她送到家门口就转身离开了。
宁莞掩上门,将花灯和莲子放在桌上,准备收拾收拾上床歇息。
她刚从厨房打了热水往屋里去,刚走至房门,铺天盖地的时空排斥突然而至,叫她身形微微一晃,直接回到了十四巷的画室。
站在摘星阁的画像前,耳边还回荡着铜盆落地的哐当声和受惊的犬吠。
她揉了揉眉心,捂着头半晌才稍缓过来。
元宵灯会一夜不歇,裴中钰清晨办完事回来,从河上石桥路过,卖灯的大娘都还在拉着路过的人亲亲热热地叫姑娘,一口一个福顺安康。
那姑娘听得高兴,笑着两颊微红。
他扶着桥栏,定定看了一眼,摸出银子,走过去也买了一盏。
握着剑穿过长街小巷,立了会儿还是抬手叩响了木门。
久久不闻人声,裴中钰眉眼间掠过一丝莫名,轻轻一跃,悄然落地,连门前的大黑狗都毫无所觉。
地上铜盆倒扣,上覆了一层薄薄的冷霜,他微怔了怔,大步进去,屋中空荡而冷寂,槅窗半开着,庭院里涌来的冷风吹得床幔扬起层层涟漪,只有木桌上的冰莲子,和一盏火烛燃尽花灯。
是出事儿了
裴中钰微冷了冷脸,神色微凛,转身出去。
光阴流水里,他找了好几年,却遍地毫无踪迹。
他想,她应该死了,在他不知道的哪个角落里。
星光灿烂的夜晚里,坐在高阁屋顶上,看着手里的荷花灯,他垂了垂眼。
本来想送给她做新年礼的,可惜没送出去。
第一百零一次的相遇,是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