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闻言,忙笑道“姑老爷来的正巧,今日是吉日,娘娘下谕叫她们姊妹搬进省亲园子去住呢。”
林如海看向贾政“哦”
贾政笑道“确有此事,娘娘亲点了外甥女儿,说叫她们自选轩馆。”又看王夫人“外甥女选了哪处”
王夫人本就因林如海不与她搭话的态度有些下不来台,又听贾政问这,不由的恼怒那林丫头病病歪歪的,何时选过轩馆不过是老太太挑了一处,叫布置妥当罢了。
林如海像是没听到,只笑“听闻舅兄府内这园子颇大,山石水渠俱全,丫头们胆子小,仔细吓着。况且又是省亲用的,叫她们去住,倒不大合适。”
王夫人忙说“娘娘叫宝玉进去读书呢,况且还有那些嬷嬷丫头,再不会吓着。”
林如海的脸如同把戏一般,兀的耷拉下来,清瘦的脸上,两道法令纹更严肃的吓人。
“贵府那位宝哥儿怕有十来岁了罢”这一字一顿,简直如同摔到贾政脸上。宝玉虚两岁,这时候人说岁数,都是虚岁,的确不小了。
贾政脸皮直烧的慌,贾母拧起眉心,心中不祥预感愈发真切,只笑着探问林如海“敏儿去了,玉儿无母教导,倒有些难为。我想着,敏儿尚在时,倒露出了些口风,不若依从敏儿意思玉儿日后都在我眼前,我再无心思的。”丧母长女,为五不娶之一。
闻言,林如海垂眼,突的勾起嘴角,笑道“老太太这话,我却不明白。黛儿她母亲临终遗书,说骨血回流,是为不祥这信我也已带入京中,可需取来给老太太一观”
“更有。”林如海笑看贾政“政兄也以为相匹配我林家诗书传家,这女婿嘛,不必高门大户,却得学识渊博政兄之子学进几何或是书画之上,有些奇才或如政兄,善作清谈”贾母的话捅到了林如海的肺管子,林如海一反儒雅,连舅兄都不叫了,话锋如刀,刀刀逼割贾政脸皮。
贾政酷喜读书人,也以文人雅士自居,只他一辈子大憾,非以科举入仕,反倒承了亡父恩封。做官也无建树。这二则本就使心性高傲的贾政见林如海如矮一头,心里不自在,此时林如海二次三番的问到脸上,叫他羞的脸通红。宝玉那个孽障,配外甥女,的确高攀。
贾政强笑道“小儿愚钝,前二年得过高人批命,不宜早娶。况且我也盼他读书上进,得有功名再做打算不迟。”到底舍不得林家好亲事,没把话说死。
林如海一笑,又温温和和的说了些场面话。
贾母阴沉着脸,一语不发,林如海丝毫不觉,只与贾政谈说。林如海此人,想说到某人心坎里,再容易不过“舅兄膝下二子,好生教导才是。江南文风鼎盛,我那里倒收着几套当世大儒批注过的典籍,不若送给内侄们,于科举应大有助益。”
你来我往之间渐渐叫贾政的脸上也晴明了起来。又悔恨自己因娘娘叫宝玉也住进园子,心里不虞,便在今日搬迁之时把宝玉遣出去了。若是宝玉在眼前,妹夫看他举止文雅、生的不俗,许能求妹夫举荐一位名师教导。
林如海两句话把贾母试探之意怼回去,再不肯在这上头多说半个字。
吃了两盏茶,林如海取出御赐怀表看一眼,笑道“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恐怕就误了圣上美意。”当即命外面站着的两个林家的老嬷嬷“请姑娘来,与她外祖母、舅舅、舅母作辞。”
贾母还要拦着,贾政轻轻摇头,才罢了。
王夫人勉强笑道“大姑娘的箱笼只怕还未收拾妥当,这”
林如海第一次向王夫人说话“无妨,日后再取不迟。”
贾母和王夫人相看一眼,心下微动,也不拦着了。这男人还是粗心,姑娘的东西,怎能私落在外头,若是叫外男拿去几件,多不好呐。
林如海亲自看黛玉上车,王夫人等送到二门,见林黛玉的几个贴身丫头都各自仅背了一个小包袱,也放了心。
林家来了十几个精干长随和嬷嬷,奉着林黛玉的马车先行。林如海一面与贾政说些时政朝廷之语,一面被亲送出正门。
不料林如海方想上车时,从荣国府石狮子外侧,冲出一辆极为简陋的驴车。那驴车赶到近前,荣国府门子赶紧上前驱赶,却见那车打了个弯儿,从车上跌落下一人,驴车毫不停留,哒哒哒就冲开门子跑了。门子连车夫都没看到正脸儿。
跌下的这人,肮脏恶臭,周身都是鞭子抽出来的血痕,就连乱草似的头发下面的脸上,亦是如此。
没等门子驱赶,这人把脸上乱发血污往脑后一撸,滚到贾政脚下,哭道“二老爷你不认得奴婢奴婢是侍候宝二爷、贾宝玉的贴身大丫头”
竟是个女人,声音嘶哑难听,像是被火炭烫坏了嗓子。
门子上来拉她,这女人发疯一般,死死揪住贾政的裤子袍角,任凭门子拳打脚踢,呵呵的大声嘶叫“老爷奴婢冤枉冤枉”
一个儿子房里的丫头当街揪住老子的袍子喊冤,实在是西洋景儿,贾政被熏的直恶心,却还要脸皮,况且又正在林如海面前。只得喝退门子,勉强道“我家里从未有苛待下人的事。你若是我家的丫头,怎成了这样果真有冤,不若进府里告诉太太,她自然主持公道。”
不提太太还罢了,一提王夫人,这碧痕呵呵的疯笑起来,大骂道“狗杂种的太太我这般模样,就是这个佛口蛇蝎心肠的好太太害的就因为宝二爷知人事了,拉着我作弄,谁知叫别人惊了魂该活该你们那个宝玉凤凰蛋没用了,呵呵,没用啦他胆子小,吓得痿阳不举,干我什么事”
“太太好毒的心肠,先还不处置我,我感恩戴德,恨不能一辈子当牛做马的报答谁知没过一年,她叫人诓我出去,把我嫁给了庄子上的挑粪夫天杀的贼人,她不叫庄上的人把我当人看呐就连睡在驴棚里的傻子都能作践我叫我喝马溺吃粪土日日毒打你们听听老天听听她儿子自己作孽,凭什么这么作践我纵然勒死打死我,也比这样活着强”
撕心裂肺的喊着哭着,门子上前堵嘴都不能。
贾政脸如黄纸,已慌了,叫门子拉进去。
林如海站在一旁,静默听完,忽道“老太太的好心,我领教了。政兄留步此作别,还请再务登门拜匣里一万银子,只当这几年小女借住租赁房舍之用”
贾政忙要拉住解释。可脚下被碧痕死死抓住,只能看林如海拂袖怒去。
碧痕又哭又笑,突然把身上褴褛衣衫撸起,叫人看她身上已烂了的肉皮,深可见骨。门子见她松开,一喜,几个人忙上前拉她,谁知碧痕早就折磨的不想活了,只是往日求死不能,如今迸出最后一把力气,一头撞到石狮子上。
登时脑迸额裂,没一息就死了。
林如海在马车里,远远看见,叹一声,低声命杨林“去查,这叫碧痕的人,怎的能从贾家庄子上跑出来”正巧赶着这个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