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朱瑙就招募到了足够的佃户。
他定的田租十分低廉,附近一带的地主们曾担心过自己的佃户会因此退租去投奔朱瑙,不过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
就算田租再低,隆城山毕竟恶名在外,凡有安定日子过的农户大都不愿去冒险。一来自己已经安家落户,搬迁总是件麻烦事;二来比起凶恶的山贼,更多人还是宁可忍受贪婪的地主。因此朱瑙招募到的,大都是因为受灾失去生计的灾民。
外面的农户轻易不敢来,而王家庄原本的田客也跑了不少。他们曾切身体会过山贼的恐怖,比起低廉的田租但危机四伏的生活,他们宁可多交点租,只求换个平安。
但也有人留着没走的,便是那日朱瑙第一次来时,带领朱瑙参观田庄的石三。
早上,石三从井里打了两桶水上来,挑起水往回走。刚走到家门口,一对年轻男女走了出来。女人背着包袱,怀里抱着一个正在沉睡的婴儿。男子挑着一个担子,担子里装满东西。他们要出远门了。
石三放下水桶,想挤出一个笑容,却笑不出来。
年轻男子道“哥,我们走了。会替你照顾好孩子的,你和嫂子多保重。”
石三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这对年轻男女是他的弟弟石四和弟妹王氏。原本石家也是王家庄里的大户,今年石家的亲眷陆陆续续全搬走了。石三其实也想走,但他走不了。他妻子周氏刚刚生产,产后得了重病,双腿浮肿,下不了地。人也虚弱得很,一吹风就起烧。这样的情况下,石三实在没办法带着妻子长途跋涉。
石四打小和哥哥关系就好。其他人早就走了,他这做弟弟还坚持留下来,帮忙照顾哥哥一家。然而当朱瑙派人来问他们是否续租的时候,小夫妻俩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
前阵子山贼闯进田庄劫掠的时候,庄里的男子们为了保卫田庄跟山贼打起来,当时石四眼睁睁看着他的一个乡亲被山贼用刀割断了喉咙,血喷了几尺远,溅了他满脸。打那以后,他吓得天天做噩梦,实在没法在这鬼地方常住了。
王氏抱着的婴孩突然醒了,睁开眼睛看见石三,立刻兴奋地吱吱哇哇叫起来,短小的胳膊挥舞着,要让石三抱。王氏忙想把孩子递给石三,石三却拒绝了。
他不敢看那孩子,低着头道“你们赶紧走吧。好几里路呢,不快点出发,天黑前就赶不到了。”
婴儿没有碰到石三,难过地哇哇大哭起来。王氏忙轻拍婴儿的背部,柔声轻哄“不哭,不哭,你爹心里难过,不是不想抱你。”
这孩子名叫小扁担,是石三的儿子。石三没办法又看护重病的妻子又照顾孩子,所以就把孩子交给石四夫妻,让他们带走。
孩子啼哭不住,石三只把脸转得更远。
石四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劝道“哥,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
“那你嫂子咋办”
石四不吭声。若是石三真的跟他们走,不管是否把重病的妻子带在身边,都等于放弃了妻子。周氏那身体,怕没等搬到新住处,路上就一命呜呼了。
不是石四狠心,他跟嫂子的感情向来不错,只是他跟哥哥的感情更好。再则如今这年月,人命比草贱,一个人又能兼顾多少呢
而一起走的提议,石三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最后他仍选择留下。他从小生在王家庄,妻子是他自幼熟识的青梅竹马,他实在没法弃之不顾。再则他对家园亦有深厚感情,但凡还有半点希望,他都不想离开。
石三道“行了,不用替我操心。如今田庄易主,我看那位朱庄主是个大善人,非但减了我们的田租,头年还愿意不收利钱地借粮给我们。你也知道,我现在是山穷水尽,很需要借那笔钱粮。我要是去了别处,还未必有这里过得好呢。”他本来就不富庶,今年又屡遭山贼打劫,又要养新生的孩子,又要照料重病的妻子,确实已经山穷水尽了。
石四只当兄长在自欺欺人,激动道“什么叫去了别处,还未必有这里过得好我们去任何地方,都不会比这里过得更差了那个朱庄主为什么把田租定的那么低因为他也知道这里的山贼多可怕,不把租定的那么低,就没人敢来了”
石四一通吼,婴儿啼哭得更厉害了。石三双目泛红,推了弟弟一把“不用劝了,你们赶紧走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王氏一边哄孩子,一边拉扯丈夫的袖子。她看得出来,石三心意已决,他是不会跟他们夫妻一起走的。
无奈何,年轻夫妻长叹口气,抱着孩子离开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王家庄冷清了几日后,新的佃户们就一一迁进来了。
这日,石三正在屋里给妻子喂汤药,忽听外面响起敲锣声。他倾耳细听,发现是田庄的管事在那儿喊,让需要借贷钱粮的人现在去登记领取。石三一听,立马放下手中的药碗奔了出去。
田庄的榕树下已经排起了队伍。石三跑到队伍末尾,后面又接二连三有人来,很快,田埂里排起一条长龙。
朱瑙也知道佃户都是穷苦人家,急需钱粮,因此借贷的手续十分简便,人们来登记姓名,当场就能把钱粮领回去。队伍走得很快,没多久就排到石三了。
“名字家里几口人”
“石三,两口人。”
“要借钱还是借粮食一口人能借七贯粮。”
石三点头哈腰地请求道“大哥,我能不能多借点儿”
管事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很不高兴。七贯粮足够熬过寒冬和苦春。等粮食吃完的时候,明年丰收时节就到了。还想多借,为免太过贪心。
“多借的我愿意还利息。”石三忙道,“我妻子病得很重,光有粮食不够,我得想办法给她请大夫看病,还得买药。我家里已经没有钱了。”
“病了”管事往边上一指,“庄主说了,家里有病员的去那里汇报。”说完在簿子上记了一笔,仍是只发十四贯粮给石三。
石三无奈,只能领了粮食,又照管事说的,找专人汇报家中情况。那人没说什么,只记下他名字,就让他回家去等着。
午时,忙了一上午的石三正趴在床边休憩,忽然被外面乒铃乓啷的声音吵醒了。他披上衣服出门一看,只见隔壁的房梁上,一个少年和一个青年正在修补屋顶。那两人长相颇有几分相似,看来应是一对兄弟。石三想起前几天刚刚搬走的石四,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修补屋顶的那对兄弟正是王伯正和王仲奇。王伯正率先看到石三,刚才领钱粮的时候石三就排在他前方不远处,他听到了石三的名字。他忙朝石三挥挥手“石大哥,你有空吗这房子的屋顶和门都破了,能帮我们一起修吗”
由于田庄里原本的住户大都跑了,空下许多房子,新搬进来的佃户们为了省事儿,直接住进那些旧房子里。王家兄弟就被分到了石三边上。这户人家走得早,房子空置了好几个月,风吹雨打的,很多地方需要修缮。
乡亲之间互帮互助,你帮我盖个房,我帮你修个猪圈,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若是从前的邻居,石三必定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过去帮忙了。可此刻他却没有这么做。
“抱歉,”石三道,“我妻子病了,我得照顾她,没法帮你们。”
其实他不肯帮忙,一来是妻子确实需要人看护,他没法离开太长的时间。二来,他自幼和邻居关系不错,现在故人走了,陌生人搬进他熟悉的房子,他心中难免有中鸠占鹊巢的别扭,本能地对那对兄弟有些排斥,不想跟他们过多接触。
王仲奇惊讶地“啊”了一声“她怎么了病得厉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