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京城的人都觉得,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地冷。而皇帝则格外暴躁。
皇贵妃薨逝之后,皇帝宣布辍朝五日,为皇贵妃举哀。而皇贵妃丧礼百日,正值数九隆冬,官民男女每天早晚齐聚两次祭奠,非常辛苦。而礼部大小官员,则更加可怜。一来因本朝还从未治办过皇贵妃的丧仪,礼部堂官与司官都比较缺乏经验,二来皇帝为了皇贵妃单独私设的规矩很多,众人不免手忙脚乱。
可是在礼部众人这好一番辛苦劳碌之后,皇帝仍然大为不满,指责丧事仪仗草率,不成体统,将礼部从尚书到侍郎等四名主官官阶尽数降了二级留用。庆德虽未降级,可也与众人一起挨了好一番申饬,年过半百的人几乎被活生生骂哭,但也无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主持丧仪。
除了礼部官员以外,倒霉的人还有那些皇亲国戚们。诚亲王允祉实在是嫌天气太冷了,因此在皇贵妃丧仪的时候借故不来,被雍正痛骂一顿,并且翻出了当年与废太子允礽过往甚密的旧账。为此,雍正借口守陵的十四贝子爵位不够,分量不够,直接将允祉打发去了景陵,为康熙皇帝守陵。
除了允祉以外,在皇贵妃丧仪期间,兼管礼部与工部的廉亲王允禩与二部官员也无一例外被皇帝连番痛斥。
京中百官万分惶恐,实在不知道皇帝的情绪到底怎么才能平息下来。岂料皇帝的情绪只在那辍朝五日之时曾有短暂的发泄。复朝之后,这一位皇帝则更以百倍的精力投入工作。他的作息与康熙皇帝相差仿佛,寅初必起,晚间亦会批阅奏折直至深夜,每日只有两个时辰上下的睡眠时间。
石咏心想:这一位,乃是用加倍工作、充实自己的法子来试图忘却哀恸。只是皇帝这样玩命工作,臣子们一起跟着连轴转实在是吃不消。在南书房唯一能在体力与脑力能跟上雍正的,只有老臣张廷玉。他体恤年轻的臣子们,石咏等在南书房“走动”的官员得以两班倒,这些人才终于能喘口气。
皇贵妃丧仪之后,宫中二十七日除服,除服翌日,四名总理事务大臣向皇帝提交年羹尧案审结的结果,公布了年羹尧那九十二项大罪,举朝哗然。但是皇帝最终还是不愿背上亲手诛杀功臣的骂名,恩赐年羹尧于狱中自裁。
年羹尧之父年遐龄,其兄年希尧俱被免官夺爵,年羹尧膝下数子,年富被判了斩立决,其余诸子但凡在十五岁以上者,均流配三千里戍边。年羹尧妻室宗室辅国公苏燕之女被遣归娘家。而年羹尧昔日幕客邹鲁、汪景祺等人先后皆坐斩,亲属赐给披甲人为奴。
曾经叱咤疆场、名噪一时的年大将军终于以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告终。但是因为有皇贵妃的情分在,年羹尧的老父年遐龄,与长兄年希尧那一房,到底是尽数保住了。
年羹尧的头七那日,石咏石喻兄弟着了素服,前往年家那间小院子里慰问。放眼朝中,也只有石喻有这师兄弟的情分在,石家哥儿俩可以探视年家,不用避忌。
年熙此前经历了皇贵妃的丧仪,又经受了生父自裁的打击。石咏原本很担心他,怕他刚刚痊愈的病体又有反复。哪知他刚见到年熙的时候却觉年熙尚好,虽然比之刚刚恢复的时候又瘦了些,但是精神不错。
因年羹尧是在狱中自裁,年家无法像寻常人家那样料理年羹尧的丧事。石咏与石喻也不敢像是寻常时候那样上门致祭。双方只是小心翼翼地坐下来,石家哥儿俩向年希尧与年熙道以慰问。
年家人则没有别的,只有郑重感激。毕竟世态炎凉,年家几乎在一瞬之间,衰落至此,敢上门来慰问的人家寥寥可数。石家除了上门之外,还未年希尧和年熙带来了一些药材补品,并过年要用的物事,可以说是雪中送炭了。
就因为这个,原本与石咏不算亲近的年希尧,也一下子与石咏熟络起来。
石咏当即问起年熙未来的打算。年熙答道:“身上有一年的孝期,打算出孝之后,回官学讲读,哪怕是从一个最低品级的教员做起,至少能做一点事。”
石咏听见年熙说“一年的孝期”,登时明白了些什么,抬头冲年熙望望,只见他面色平静,从容而自然。石咏便明白年熙已经放下了。若是年熙还当自己是年羹尧的儿子,丧父之后守孝三年没得跑。但此刻年熙只说是一年,那便是承嗣年希尧之后,为叔父服丧的期限。
听见年熙这么说,石咏便知年熙是决意为己而活了。
在石家兄弟辞别之前,年希尧专门找了个机会,单独与石咏说话。
“石大人,”年希尧欲言又止。石咏赶紧打断,道:“伯父,我与俊公情若兄弟,您请尽管称呼我的表字‘茂行’便是。”
俊公就是唐英,是年希尧的养女婿,也是石咏多年来的挚友。年家遭难,唐英夫妇与年家虽然不是血亲,可也一直卖力奔走,从未畏惧避忌。只是唐英是个典型的技术型人才,格外执着于各种内造精品的研制与开发,与仕途并不怎么在意,更加不会有什么逢迎上官之类的举动,因此多年以后,他依旧是内务府造办处的郎中。
年希尧听见石咏与唐英这样亲近,忍不住感激地笑了笑,但最后还是对石咏说出来他的请求。
“您想在我那里谋一个差事?”石咏顿时惊呆了,这又是万万没想到系列呀。
“确实如此,如今年家已是苟延残喘,勉强支撑。以前凭借这二弟的荣宠,年家不少子弟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若是再没有人当差,脚踏实地地来做一点实事,年家就真的从此要毁了。我身为年家一员,只有以身作则,才能唤醒家族里那些浑浑噩噩的年轻族人。”
“因此,茂行,敝人在此请托,想在您的衙门里,觅一个马前卒的职位,俸禄不在多,能养家糊口即可。”年希尧这时候起身,郑重冲石咏一躬到底。
石咏惊得手足无措,跳起身将对面的年希尧扶起来。这位老大人的年纪有他的两倍大,此刻却只求在他衙门里做一名小吏。
“可是,您曾经是一省大员,因何要在我这里觅差事?”石咏不解,将心底的疑问问了出来。年希尧在被夺职之前,可是一省巡抚呀。
年希尧老实地答道:“茂行,其实我……我这个人,志不在做官,旁人评价我‘玩物耽安’,其实一点儿都没有评价错。茂行眼下的衙门,不正是专门与洋人打交道的衙门吗?我正好与京里的一些洋人传教士打过交道,觉得他们的学问很有意思,我们中华之人未必研究不出来。”
此刻,石咏与年希尧两人正坐在年希尧的书房里,石咏一转头,便见到年希尧桌上摆着各种仪器,一眼望去,竟都是他眼熟的:直尺、圆规、量角器……除此之外,还有好些说不上名字的。他一时忍不住,径直去年希尧书桌之后的架上看了一圈,见到一本《几何原本》实在是没忍住,伸手从架上取下,当着年希尧的面翻阅了几页,见是一本手稿,便抬头望着对方。
年希尧点头道:“这是前朝徐光启与利玛窦合译几何原本时的手稿。”
石咏彻底震惊了,心想这年家人到底都是有才之士,年羹尧骄矜,但是兵法诡谲,无人可敌;年希尧为官多年,真正的爱好其实是西方科学;更不用说年熙,十二岁就中了举,几乎是天纵奇才……
他真的有点儿羡慕年家的基因了。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在官场上待得久了,便越发觉得洋人往往天真而直接,相处起来,没有那么累!”年希尧坦诚了他想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觅职的真正原因。
石咏心中暗叹一口气,他也颇有同感,毕竟中华的官场已经延续了上千年,能在这官场里待得久的,个个都是精明的政治动物,每一刻都在审时度势、权衡利弊。
所以年希尧会说,当官,没有与洋人打交道简单,没有研习西学简单。他的女婿唐英会说,没有烧瓷简单,没有吹玻璃简单。甚至石喻将来也会说,没有刷题简单,没有写策论简单……
石咏点点头,应下了年希尧的请求:“我会向果郡王极力保举。但是您复起,恐怕要等到三个月以后。”
年希尧身上亦有弟弟的服,完全能理解石咏的考虑,当下郑重谢过了,才送石家哥儿俩一起出门。
年后衙门开印,石咏果然向果郡王允礼推荐了年希尧。果郡王多少有些犹豫,但是石咏事先做了很多准备工作,他收集了很多在京的传教士对年希尧的评价,一起送到了允礼处,允礼见了,终于点了头,答应替石咏在皇帝面前说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