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年迈体弱, 失望郁懑之下, 旧病复发, 小辈急忙请医用药, 全力救治, 千方百计开解宽慰, 日日夜夜, 寸步不离地照顾病人。
府里上下齐心协力,却收效甚微, 病人病情时好时坏,迟迟未能康复。
因为, 老人得的是心病。
五月初,天晴气暖。
王氏的儿子儿媳、长孙次孙齐聚厅堂, 商议家务大事。
嫡母病了, 而且信上说“病重”,远在都城翰林院任职的郭弘哲一听, 吓得立即告假, 带领妻子和一双儿女, 火速赶回边塞。
气氛凝重, 人人无一丝笑意。
姜玉姝率先开口, 开门见山, “大夫明说了, 老夫人得的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自从离开都城以来,老夫人一直思乡心切, 逐渐思乡成疾,郁郁寡欢,导致病情时好时坏。因此,搬迁回乡一事,不能再拖了。”
郭弘磊接腔,严肃说:“搬家是大事,趁人齐,商定个章程出来。母亲若是同意,咱们就妥善安排,早日送她回都城颐养天年。”
“二哥二嫂所言极是。”郭弘哲天生孱弱,本就清瘦,赶路累得更瘦了,脸色苍白,说话中气不足,“兴许,等搬回都城,母亲一高兴,便无药自愈了。”
“那样最好不过。”
郭弘轩握拳一挥,“商量了好几年,搬就搬嘛,落叶归根,早就可以搬了,又不是甚么难事!”他话锋一转,无奈皱眉,“唉,问题在于,母亲不愿一家人分隔两地,她盼望朝廷把二哥二嫂调回都城,齐齐搬走,全家团聚。”
在老人心目中,次子次媳可靠,其余儿子媳妇靠不住,故犹豫至今,不愿远离依靠。
姜玉姝叹了口气,“官职的调动,不是官员本人能左右的,依我看,还是别继续等了,能回去的人先回去。即使四海为官,也是心系亲人,有空岂有不回家探亲的呢?团圆是早晚的事儿!”
妯娌颔首赞同,“对。”
“深谈几次,母亲已经答应了,同意先带一部分人回乡,我和玉姝留下。”郭弘磊下定决心,叮嘱道:“辛苦三弟、四弟,护送母亲回都城,待为兄卸下职责重担后,再合力侍奉。”
郭弘哲郑重表明:“奉养母亲,是为人子的责任,岂敢言‘辛苦’?说来惭愧,近几年,我远在都城,未能在母亲膝下尽孝,汗颜至极,幸而,即将有尽孝的机会。请哥哥嫂子放心,等母亲搬回都城,我和小茹一定用心侍奉!”
“嗳哟,手足之间,不要说见外的话。”经商应酬多,郭弘轩仗着年轻,从不加以节制,吃喝出双下巴,腰带一勒,腹部肉呈圈状,豪迈说:“三哥在翰林院,我在都城有几处铺子,加上亲戚朋友的关照,母亲应能安享晚年,哥哥嫂子不必担心。”
郭弘磊满意一笑。
姜玉姝垂眸沉思,“老人过什么样的生活才能叫‘安享晚年’?无非子女孝顺、儿孙满堂、衣食住行无忧等等,目前大多具备,只一点,宅子,宅子难办。”
“唉,确实!”
郭弘轩犯了难,其余人也头疼。
置办宅地,不仅是婆婆的要求,也是家庭的需要,供日后回都居住。
厅内,郭烨年纪最小,忍不住插嘴问:“娘,咱们家不是已经在都城买了宅子吗?当年,父亲带我和大哥回去拜访亲戚的时候,还住过几天。”
有虽有,但婆婆十分不满意,嫌偏僻,嫌狭小。姜玉姝面色如常,解释道:“有虽有,但那是个二进院,狭窄了点儿,咱们是大家庭,不够住。”
横竖暂时无法一起回乡,顶多住二十口人,为什么不能将就将就?郭烨暗中嘀咕,却明智颔首,“也对。”
郭煜欲言又止,最终沉默,恭敬倾听。父母双亡的孤儿,祖母在哪儿,他便带着妻子跟到哪儿,发奋苦读,立志像三叔一样金榜题名,自立养家!同时,他由衷庆幸,感激二叔宽厚、二婶大度,乐意栽培侄子,情同父母。
父母在,不分家。郭弘磊作为一家之主,责无旁贷,盘算道:“换吧,换成三进院,宽敞舒适。当年,母亲也是突然决定回乡,匆匆忙忙,无暇精挑细选,买得偏僻了些。”
姜玉姝期待问:“我的品级不够高,幸而弘磊够了,卫指挥使,正三品,按例,朝廷或赐一所宅子、或赐一块地,料想是不错的。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手?”
“不清楚。据说,往往需要耐心等候。”郭弘磊透露道:“譬如宋指挥使,等了三年,工部营缮司才拨出一块地给他。”
“三年?”
“太、太慢了吧?”
“如果赏赐了地,还得盖房子,猴年马月才能入住?”
众人议论片刻,摇头说:“母亲急着回乡,等不及的。”
“看来,只能先买一所大些的宅子住下,然后再从长计议。”
姜玉姝看着两个小叔子,“你们刚从都城回来,最近,有没有发现合适的?”
郭弘哲为难摇头。
“唉。”郭弘轩无能为力,苦恼搓下巴,“都城寸土寸金,而且,好地方的宅子,有钱也买不到,根本与财力无关。譬如,咱们以前的家,靖阳侯府,位于朱雀坊,邻居全是勋贵之后。又譬如,烨儿外祖父,住在清平坊,那一片全是朝廷大员,等闲之辈休想挤进去。”
入住朱雀坊或清平坊,足以证明主人地位显赫。
无权无势者,家财万贯也不管用。
大乾开朝至今,数百年了,虽然几次扩大都城,但城墙内土地毕竟有限,无半尺荒地,欲在都城安家,绝非易事。
即使战功赫赫的西北名将,堂堂宣威将军,也难拥有一处满意住宅。
因为,将军之母,王氏的要求高,看不上二进院,嫌它坐落于偏僻处,拒绝与商贾为邻。
王氏出身名门,千金贵女,嫁为贵妇,昔日的侯夫人,骨子里永远认为自己尊贵——倘若不能风光回都,她宁愿客死异乡。
郭弘磊变不出宅子,定定神,宽慰道:“无妨,咱们退而求其次,多留意,多打听,总会发现合适的。”
姜玉姝嘱咐:“一旦发现有合适的宅子出售,立刻稳住卖家,假如钱不够,就把那个二进院卖了!”
“好。”郭弘轩颔首,“我不敢松懈,一直托亲戚朋友留意着呢。”
这时,下人飞奔禀告:“老夫人醒了!”
“哦?”
郭弘磊即刻站起,姜玉姝亦放下茶杯,“走,去看看。”
不久
病榻上,王氏越来越消瘦,眼神浑浊无光,恍若风中之烛,令人心惊。
儿子儿媳、孙子孙媳,十几人侍立榻前,嘘寒问暖。
姜玉姝慢了一步,双手托着轴端裹金的诰封文书,含笑说:“老夫人,看,这是什么?”
王氏扭头,眯起眼睛,有气无力问:“什么东西?”
“弘磊年初为母亲请诰封,朝廷批准了,诰封轴到了!”姜玉姝弯腰,展开诰封令,“恭喜恭喜,您又升了,如今是三品诰命夫人了。”
“哦?”王氏瞬间眼睛一亮,“是吗?我、我瞧瞧。”
其余人见状,附和扬起笑脸,七嘴八舌道贺:“恭喜老祖宗。”
“莫说西北,全天下也没多少三品诰命夫人,母亲真是好福气!”
“婆母教子有方,自然有享不尽的福。”
“孙儿看看,上面写了些什么?”
……
王氏挣扎着半坐起,捧着诰封细看,喜笑颜开,“哟,哈哈,好,好!”老人的眼睛有了神采,抬头,招招手,“弘磊,来。”
郭弘磊一撩袍摆,跪立在脚踏上,“母亲有何吩咐?”
“还是我的磊儿有本事,能为母亲争光!”
王氏骄傲自豪,拉住次子的手,虚弱感慨:“这十几年,真是辛苦你了,征战沙场,出生入死,重振家业,光耀门楣。当年,除爵抄家、流放屯田,如果没有你和玉姝顶着,我实在撑不住,要么累死,要么病死,十有八/九活不到今天。娘活到今天,吃过苦头,也享了无数清福,一辈子算是值了,值啦。”
老人此言,大有不吉利之意。
由于婆媳之间始终无法真正贴心,婆婆当众肯定自己的好,姜玉姝听得一愣,宽慰道:“哪里?老夫人天生有福气,好好保养身体,今后还有享不完的清福呢。”
“是啊。”其余人纷纷安慰:“当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福运绵长,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王氏笑着摇摇头,病容苍老憔悴,“不敢想喽。”
“您、您切莫灰心,大夫说了,很快会康复的。”
郭弘磊低头,盯着母亲的手,瘦得简直皮包骨;而后抬头,母子对视,老人眼神慈爱……霎时,他难受极了,嗓音发哑,“儿子为家里所做的一切,皆是本分,只要母亲高兴,儿子就不觉得辛苦。”
“高兴,当然高兴!我儿如此有出息,为娘岂会不高兴?”
王氏爱惜摩挲诰封,愉快吩咐:“把诰封匣子拿来。”
“是!”仆妇领命开箱,小心取出一个锦匣,打开,摆在病人面前。
王氏心情大好,亲手把新得的诰封放进匣内,食指点了点,告诉孙辈:“这个,是十年前,你们二叔第一次给祖母请的诰封,这是五年前的,加上刚才的,一共三个。全是你们二叔给祖母挣的,孩子们,多学着点儿!记住了吗?”
“记住了。”孙辈们挤在榻前,好奇观看,愈发敬佩郭弘磊。
母凭子贵,妻凭夫贵,郭弘磊慢慢升迁,陆续为母亲和妻子请诰封,他希望她们过得风风光光。
姜玉姝退后几步,把位置让给孩子们,宽慰道:“您老多保重身体,待将来,儿孙封侯拜相也未可知,到时为您请更高品级的诰封!”
其余人小心翼翼,绞尽脑汁,专聊老人爱听的,“对,母亲的大福气,还在后头呐。”
“煜儿媳妇已经有喜,等您有了重孙子,又是一层喜。”
“另外,烨儿的亲事,正需要祖母掌掌眼。”
……
王氏吩咐下人收好诰封锦匣,旋即,挥退孙辈,关切问:“说起烨儿的亲事,弘磊,安王爷究竟是认真,还是开玩笑?他的女儿可是郡主,容貌品性,咱们一无所知,怎么议亲啊?孩子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务必仔细打听,即使对方是郡主,也不能草率答应,以免显得郭家卖、卖子求荣似的,惹人耻笑。”
“卖子求荣?”
郭弘轩呆了呆,捧腹大笑,“母亲真是幽默风趣!”
姜玉姝忍俊不禁,“您老放心,哪怕一贫如洗,我们也不会卖子求荣的。”
“王爷是认真的。”郭弘磊解释道:“其实,他前两年就提了,当时我觉得不太般配,婉拒了,今年他又提起,推不过,我只能说得问问您的意思。”
“那位郡主,多大了?容貌怎么样?品性如何?”
“只知道她比烨儿小两岁,其余不知。”
“啊?”头几个孙子,是在祖母眼皮底下长大的,心肝宝贝,深受宠爱,王氏絮絮叨叨,“烨儿是我从小宠着长大的,几乎没受过什么委屈,万一郡主娇贵刁蛮、仗势压人,我孙儿岂不是要受委屈?我是舍不得的。”
姜玉姝哭笑不得,“我也舍不得!您别担心,八字还没一撇呢,聊聊罢了。”
郭弘磊莞尔,“所以,等咱们搬回都城后,还请母亲设法观察那位郡主,合适才议亲,不合适的话,无论如何得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