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马场位于英租界旁, 名曰“天津英商赛马会”。英国人对于赛马的热爱丝毫没有因为远渡重洋而有所消减, 八国联军入天津, 马场几乎与英租界同时建成。中途闹了一阵子义和团,一把火烧尽了, 转眼就筹措钱款, 又建了更大的。
跑马场绝大多数时候的用途都是给英国人赌马的, 在华的各方名流都出资买了马养在跑马场内,定期举报比赛, 赛马押赌。起初不过英国人上流社会社交聚会的场所罢了,与中国人的雅集饭局本质上无甚不同,输赢不必太过计较, 全图一乐呵。
后来也不知是入乡随俗还是经营状况不甚良好, 精明的英国人意识到中国上流社会的潜在消费能力巨大,索性开放了跑马场,允许部分中国人在马场养马,也开放赌场,任由押资。
合法的赌场一开放, 原本承载着社交功能的赛马也就变了味。富人们争相买马以炫耀财资, 虽是助长骄奢淫逸之风,但好歹花的是自家钱财, 旁人也无权置喙。可见得更多的,便成了投机者倾家荡产,输得家破人亡。
官商纠缠不清,马场猫腻众多, 更有借此寻租贪腐之事。
清末之后积弊甚多,近年来军阀混战,刚收紧了鸦片之害,赌风又盛起来。
一行人一路坐车来到马场,韩江雪为大家讲述着其中弊害,言语甚忧。
“少帅所言甚是,不过我们今天不来赌赛马,不过是去骑骑马,强身健体,无伤大雅。”庄一梦笑着说道,怕韩江雪仍旧介意,又补充了一句,“骑乘的马与赛马连马种都不同,场地也不同。”
韩江雪知道如果再多说什么,就扫兴了,左右是自己答应了来骑马的,他更多的是想让月儿好好享受一番所剩不多的蜜月时光,于是欣然允诺,不再多言。
庄一梦显然是有备而来,早早便为韩江雪和月儿准备好了全新的马术服。
月儿诧异于她如何知晓二人的尺寸的,庄一梦解释道“我毕竟专攻此业,对人体比例异常敏感。我手里又您的尺寸,再根据报纸上您二位的合影,很容易就能推算出少帅的尺寸。”
月儿对于庄一梦心思之缜密万分讶异,甚至略觉得有些许惊恐。
庄一梦却不以为然,仍旧温和含笑,仿佛总是有用不完的耐性一般。
“贾人行商,不就是要多份心思么细节最能打动人,夫人您说是么”
月儿彻底叹服,在没见面时,听闻庄一梦的事迹,月儿以为这多半是位出身良好又颇有上进心的好命大小姐。如今近距离接触,人格魅力愈发让月儿折服。她在心里暗暗记住了这句话,她也偷偷拿定主意,今日一定要向她讨教一番经商之道。
换上修身的马靴马裤,月儿婀娜有致的身形彻底被展露无疑。她在女子当中算得上身材高挑的,只是平日里掩在裙子中,并不十分显个头。
如今穿了修身衣裤,很容易便能展示出腰线高,腰肢细,双腿修长的优势。
她抱着头盔从更衣室走来,长发束在脑后,露出宽窄合适,光洁白净的额头,愈发多了几分英气。
摩登范十足,丝毫不输给旁边已经惯于马术装束的庄一梦。
可无论旁人眼中如何惊艳,月儿却觉得万分不舒适。从小到大,月儿没有外穿过裤子。珊姐给月儿授艺无数,但核心不过是“女人味”三个字。即便是东北天冷,珊姐对于手中瘦马的要求也是宁可终日不见天日,每日窝在烧火炉的室内,也尽量不让她们穿外裤长袄。
在珊姐看来,她养的是供男人消遣的尤物,最大的吸引力,不过就是性别优势。
月儿就在这样的思想灌输下成长,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像男人一样穿着裤子在外行走。她也知道这种马术活动已经是名媛之间的寻常娱乐活动,不该这般少见多怪。
可仍旧觉得,有点不会走路。
没有高跟鞋的摇摇晃晃感觉,反而不踏实了。
韩江雪看见众人对于月儿身材的惊诧艳羡,心中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豪感。像是怀壁君子一面因玉而傲,又私心里不希望旁人窥探怀中玉。一颗心冰火相交,矛盾而满足。
几人先去了马舍熟悉一下马,月儿从不曾见过这等牲畜,多少是有些害怕的。
畜生仿佛也通了人性,也生出了点欺软怕硬的七巧玲珑心来,月儿越是害怕,马似乎便越是对月儿感兴趣。
一只身材并不十分高大的棕色马见到月儿,也不知为什么异常兴奋,乐颠颠地就朝着月儿跑来了。喷着热气的小脑袋直冲着月儿的小脸便凑过去了,吓得月儿惊叫一声,赶忙向后躲开。
可两只脚怎么跑得过四只脚的那粽马似乎并不想放弃,侧着脑袋又朝着月儿拱了过去,韩江雪在一旁眼疾手快拉住了缰绳,将马拽开了。
月儿因着害怕而脸色惨白,以前总觉得马儿不似肉食动物,不会轻易咬人,可真的见了才知道,这过分热情和难以控制的性情,也足以让人心惊胆寒。
韩江雪近乎是无意识地伸出了左臂,自然而然地将月儿揽在了身后。
一旁的工作人员赶忙接过缰绳,耐心地为韩江雪和月儿解释道“这是一匹oo ony,专门为马球运动而培育的马种。身形较小,不像是仪仗马和狩猎马那般高大,性情也温顺。我特地挑选了这匹马,想给少夫人骑。您不必过分紧张,它只是想要和夫人亲近一下。”
月儿听见“性情温顺”几个字,说什么都不敢信的。她仍旧躲在韩江雪身后,伸出个小脑袋,想要打量,又不敢睁眼看“它哪里温顺了它明明想吃了我。”
工作人员哈哈一笑“夫人,听说过人吃马,哪里听说过马吃人呢”
“吃人”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但总听说过马咬人踢人的,月儿仍旧噘着嘴,不肯信他的话。
工作人员见空口说不通,便唤来其他人员,又放出来几匹马。各个都是身形高大,一身健硕的肌肉,鬃毛飘逸翻飞,乍被放出来,便欢腾地撒欢起来,似能卷起几丈高的尘埃。
至此,月儿信了,这确实是最好驾驭,性情最为温顺的一匹了。
有了比较,多少能减轻一点焦虑心,却很难消减恐惧感。
可转头看着一脸从容的玛丽和庄一梦,月儿又不想让自己显得过分丢脸。没见识从来都不是懦弱的理由,更何况她此刻需要扮演好“明家大小姐”和“少帅夫人”双重角色。
哪一样,都不允许她这般无能。
于是硬着头皮从韩江雪身后走过来,怯生生问道“我能摸摸它么”
工作人员欣喜于月儿的进步,将马牵过来,“当然可以。”
也不知是马儿感受到了月儿的情绪,还是缰绳在工作人员手里的缘故,这匹马确实变得温顺了许多。
月儿伸手摸了摸马的头不,它竟然闭上眼,享受得轻微摇晃着头,鬃毛轻轻颤动,竟然像起温顺的小猫来了。
终于,经过一番波折,每个人选定了自己要骑的马,各自配了一位教习,指导如何骑马。
月儿乍一上马,马身自然不似汽车那般平稳,晃动让月儿全身紧绷,慌乱之间去按住那教习的肩膀。
平日里没什么力道的月儿此刻却异常有劲,抓得教习暗哼一声。
“夫人,您别抓我,抓缰绳。”
韩江雪听闻,从马上下来,走过去,和教习道“可不可以两个人骑一匹马我会骑马,可以带着她。”
玛丽在一旁起哄“韩,这里有成百上千的马,足够我们骑的。他们可不按照马的数量收费,省不了钱的。”
月儿听出了揶揄之意,于是摆了摆手,“没事的,我自己可以的。你快去骑你自己的吧。”
“好,那我就在你们身后,别怕,有事随时都可以叫我。”
在玛丽无情的嘲笑和起哄过后,大家开始了各自的培训课程。旁人皆是有基础的,最大的难点还在月儿这里。
不过好在月儿其人,不见得多聪慧,但学习能力还是很强的,很快便接受了教习所传授的方法,靠改变自身受力点来顺应马的颠簸。
靠着常年习舞所练就的平衡能力和协调性,月儿用了没多大一会,便能够不再依靠教习独自遛弯了。
见月儿渐渐适应,庄一梦打马而来,在月儿身侧与之并肩前行。
“怎么样现在感觉好多了吧”
月儿仍旧专注于骑马,只匀得出一点心绪回答“是,倒是个有意思的体验。”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克服成见,克服焦虑,克服恐惧,你便能发现一片新天地。你也能发现自己原来的思维过分局限,束缚住了自己。”
月儿即便心不在焉听着,仍能明白其用意。很显然庄一梦还没死心,想劝说月儿为她拍摄宣传照。
月儿没有吭声,借着认真骑马的由头回避这个话题。
庄一梦也怕操之过急,显得意图太过明显,于是转换了个话题“就像我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也有许多思维定式无法,慢慢打破,才有了今天的庄蝶。”
生意,是月儿感兴趣的。月儿双腿加紧,稳住身下的马儿,转头看向庄一梦“庄小姐,您当初怎么想到去做生意的”
“原因很多。想要经济独立,不受家人的牵制。不想那么早结婚,有底气反对家里的安排。最重要的,还是兴趣,我确实十分喜欢服装设计,去法国留学,学的也是服装设计专业,所以回国就做了这一行。”
“兴趣”月儿低声呢喃,但庄一梦还是听见了。
“是啊,兴趣。做什么事情若没有一颗热忱之心支撑着,很难去渡过那些难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