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 晚膳仍是照旧么”大宫女恭恭敬敬地问。
太后坐在窗边绣香囊。她在闺中很少做女红,勉强能绣个字,花鸟虫鱼各色纹样都是进了宫之后才学会。后来朝中风起云涌,她跻身后宫洪流, 每天糟心事不断, 针线就放下了。
如今儿子做了皇帝, 又不必应付“丈夫”, 一颗心闲了下来, 没事就捡起针线来做。
别的她也未必做得好,先绣个香囊,赐儿子一个, 再赐清溪侯一个, 常在宫中的侄儿林质慧也能得一个这个绣得不怎么样的, 就给慧郎吧。太后拿定主意, 含笑道“清溪侯不是进宫了吗皇帝今晚一准儿得来蹭饭。吩咐膳房准备几样羊肉,再做些清火的茶汤。”
太后这么殷切地期盼着皇帝与清溪侯来拜见, 大宫女就不敢吭声了。
清溪侯进宫的事,长信宫午间就得了消息。这些日子太后与清溪侯关系走得亲近, 长信宫常常往清溪侯处赐衣赐食, 作为太后的心腹大宫女, 她怎么可能不关心清溪侯的动向
午后皇帝与清溪侯不来,那是时候不凑巧, 过了太后的饭点儿了。于是, 长信宫的厨下就开始准备晚上的膳食, 知道清溪侯喜欢吃小羊,尤其喜欢乳羊,厨下还专门去尚膳监领了一头小羊羔来。
哪晓得就刚才大宫女就得了信儿,太极殿那边刚去领了两头小羊。
这不是清溪侯要留在太极殿侍奉皇帝晚膳,两位都不会来长信宫的意思么
大宫女本是来委婉地告诉太后,皇帝和清溪侯晚上大约不会来了,可太后这样满心欢喜的模样,她哪里说得出口
与针线较劲的太后专注于手里的蝠翼,大宫女张了张嘴,无声地退了下去。
算了,先不说吧。万一太极殿那边又临时改了主意过来了呢平白惹娘娘伤心。
大宫女才出门向掌膳女官交代了太后的吩咐,远远地就看见皇帝的仪仗过来了,她顿时眉开眼笑,哎,这不是来了吗她忙打发小宫人进门上禀太后,说陛下来了,自己则领着殿前服侍的三名五品女官,一众宫人仆婢,在殿前跪拜接驾。
皇帝此来没有乘坐御辇,而是一具四人抬的卿云攀龙描金紫檀木肩舆,转瞬就抵达了长信宫正殿。大宫女领着众人磕头,照例要请安,再服侍皇帝进殿,哪晓得这回皇帝没照着规矩来,肩舆刚放下,皇帝就跨着大步径直走进了长信宫。
只有皇帝。没有清溪侯。
大宫女心知不好,赶忙挥退围在殿前的宫人仆婢,紧跟着进殿。
谢茂亲手抱着太后所赐的锦盒,走进了长信宫。
他满脸严肃,不似从前一样面含春风,服侍在殿内的宫婢都跟着紧张起来,个个伏地磕头,不敢再抬身。
连太后都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放下手里针线,关切问道“这是怎么了”
谢茂将锦盒往案上一推,说“这棒槌还给阿娘。”
满屋子宫人鸦雀无声。
太后给皇帝送棒槌的事,在长信宫里不算秘密,当妈的提点一下儿子,哪怕这个儿子是皇帝,也不算出格。现在皇帝居然把棒槌又送回来,当着众人的面说要还给太后,这是反骂太后也是个棒槌
锦盒就压在太后绣花的绷子上,丝线娇嫩无比,被锦盒擦过去还未收头的那一截就炸开了丝,太后弄个蝙蝠翅膀弄了半下午,这就被皇帝粗手粗脚的毁了,气得哎哟一声,冲身边的大宫女怒道“去,给皇帝端一碗下火药来”
她天生娇颜媚骨,哪怕发脾气都像是在娇嗔,半点不让人觉得面目可憎。
谢茂也没想过弄坏太后的东西,见绷子上的丝线绽开,太后手上还缠了个指头,想来是做得很辛苦,那一点儿被小情人撩拨的气焰瞬间就坍塌了,心虚地咳了一声,说“儿臣没注意改明儿让人给您赔一个。”
太后打开锦盒,露出那个木头棒槌,问道“这是为何”
谢茂从来也没想过在太后跟前硬碰硬,太后是对衣飞石略显无情,对他可是毫无指摘之处,他有什么资格来质问要求太后带棒槌来怼太后,不过是想弄个心理战术。哪晓得出师不利,祭出棒槌的时候弄坏了太后的绣花,活生生又被太后怼了回来。
谢茂只得伺机下台,往太后脚边的承足一坐,双肩耷下,很是失落。
到底是亲儿子,谢茂才摆出这个姿势,太后心里就发疼“皇帝这是在哪里受了委屈和阿娘说,阿娘替你拿主意。”可怜我儿小小年纪就要和一帮子老奸巨猾的朝臣周旋,手握重兵的衣尚予也立马就要回京,又是一番战战兢兢,真是难为我儿了。
谢茂本是佯作伤怀,坐在承足上想起衣飞石小心翼翼的几次试探,那就不必再装了,直接就是真难受,说“今日长公主差人要寻小衣晦气,阿娘知道么”
这时候提起衣飞石,皇帝的态度又是这样反常无礼,太后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神色就淡了些“知道。”
太后与衣飞石通信多日,看得出衣飞石是个规矩守礼的脾性,所以才敢差人去问衣飞石的态度。在她想来,衣飞石答应最好,若是不答应,她也不会强求。太后并未强逼衣飞石叛父投主,昨日衣飞石答得含糊,她就明白了衣飞石的态度,并未一再追问。
哪怕衣飞石没有给她回应,她待衣飞石仍是一如既往,今天还在给衣飞石准备香囊,晚膳也交代厨下都做衣飞石爱吃的菜色衣飞石呢太后心中隐隐不喜。以为他是个知道分寸的人,却不想狂妄至此,竟然离间我与皇帝
“小衣奔进宫来求儿臣庇护,儿臣真是心疼极了。他那个娘亲,平白就要打孩子,在儿臣的潜邸时,隔着一道殿门,她就敢让仆妇用小针扎小衣的咯吱窝。扎得满身是血蜿蜒而下,就这小衣还瞒着儿臣,说没有的事。”谢茂压着脾气,慢慢地说。
他说的这些,太后都知道。
长公主府是典型的外严内松,外院由衣尚予所遣退伍老卒严防死守,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由长公主治理的内院则透得跟筛子似的,一旦混进去了,基本没有秘密可言。
太后借着与衣家议婚的机会,把几个教养嬷嬷和大宫女送了进去。往日马氏是怎么苛待二儿子,怎么虐打责罚二儿子,种种消息一点点透过密报递进长信宫,连太后这样见惯阴私的人,看了都忍不住叹息。
她对衣飞石赐衣赐食殷殷关切,一是看在儿子的份上,二是看在衣尚予的份上,更有三分是真心实意地怜惜着衣飞石。
可是,这一切都不是衣飞石离间她与皇帝母子之情的理由不管谢茂说得多么可怜,太后依旧神色冷淡,不言不语。
“儿臣本想带他来长信宫给阿娘磕头”
太后冷笑道“他不肯来”好大的脾气真是惹不起。
谢茂居然惊讶地抬头望着太后,满脸不可置信“阿娘没有生气么”
气都气死了文帝在时没人敢这么欺负我,谢芝在时也没人敢这么欺负我,轮到我儿子当皇帝了,还有人敢这么挤兑我太后信手抽出被压在锦盒下的绣花绷子,纤长的指甲嘎吱嘎吱撕开丝线,淡淡道“陛下说笑了,哀家一个深宫妇人,同哪个生气”
谢茂拉住她造孽的手,抬头认认真真地看她,她被儿子看得不耐烦,翻了个白眼“放肆,快松开”
“阿娘这到底是生气还是没生气”谢茂涎着脸赔笑,“阿娘,莫不是个误会”
太后继续拆绷子,不理他。
“适才小衣对儿臣说,昨日没答对阿娘问的话,只怕得罪了阿娘,不知道怎么才能给阿娘赔罪。阿娘知道他自小就是被马氏那毒妇家法苛责长大的,说话就想去慎刑司领罪,只求阿娘别厌恶他。”
太后拆绷子的手紧了紧,纤长的手背上隐隐捏出一点儿青筋。
“他说不敢多打扰阿娘,只求阿娘责罚他之后,准许他以后偶尔进宫拜见。若是阿娘觉得慎刑司责罚也不够,别的责罚他也愿意领受。还说要把定襄和那本书都还回来,不配领受阿娘慈爱”
谢茂说的都是真话,这会儿也真的挺伤心。小衣实在太渴望母亲的慈爱了。
这些都已经让谢茂心痛难忍,最戳谢茂心窝子的,无非是衣飞石在努力求了两次,都已经失望到绝望之后,那样心高气傲的人,竟然再次返来求他向太后求情。
“儿臣说这话,阿娘不要嘲笑儿臣多情。小衣知礼谦卑,心中自有一股傲气,他说了愿意交还定襄与那什么书,歇了半晌,又出尔反尔,自打脸面。他相求儿臣,问儿臣是否真的不能在太后跟前为他缓颊说情”
谢茂一边说,想起衣飞石在自己怀里可怜巴巴的模样,眼睛又忍不住红了。
不过,他这样的老流氓,要他真哭出来,这还有点困难。只好想着前几辈子经历过的悲惨往事,催一催泪,效果还不错,特别是想起卢真一剑砍掉自己脑袋的滋味那眼泪刷地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