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内自然灯火通明,檐下悬着一盏盏裹着白幔素巾的宫灯,朱雨领着十多个宫人簇拥着谢茂出来,两个宫奴提着莲花小盏在前边引路。走了一截路,才发现跪在廊殿下的赵从贵。
“公公。”谢茂平时老奴阉奴随便喊,这会儿倒是放缓了语气。
他三岁时,赵从贵就被淑太妃差遣到他身边照顾,就像是海绵一样帮他过滤了无数危险,忠心耿耿地护卫着他。尽管这老阉奴没什么大见识,可他守得住秘密,又有一颗忠心,指哪儿打哪儿从不自作主张,谢茂十分信任他。
“陛、陛下”赵从贵看着语态温和的皇帝,本就哭得皱巴巴的脸更丑了。
“大晚上的你在这儿干嘛呢明儿一早你去接侯爷进来。瞧瞧你办的差,朕把侯爷这么大个人搁家里,你都能把人给看丢了。再这么着,朕这太极殿的掌事太监可轮不上你。”谢茂也不和他掰扯上午的事,上前先轻轻踹了一脚。
赵从贵一边呜呜哭一边擦鼻涕眼泪“哎,哎,老奴一早就去接”
第二天一大清早,赵从贵就去左安门接人。左等右等,始终不见衣飞石来。
他以为自己是等错了门,立刻又差遣小太监去静安门、贞顺门、光佑门、右安门候着,一直等到夕阳西下,进宫哭灵的百官都散了,也没人见过清溪侯。赵从贵也不敢差遣人手出去寻找。衣尚予在京中,谁敢去拐他儿子给皇帝“玩”
接人没接到,赵从贵垂头丧气地回太极殿复命,谢茂这会儿也顾不上衣飞石,他现在一天三回给大行皇帝哭灵,间歇时还要处理政务,早晚去给淑太妃请安,脱不开身。
大行皇帝驾崩第三日,谢茂就给淑太妃上了皇太后尊号,嘉称神圣仁寿皇太后。
因在国丧之中,百官命妇皆不上庆贺笺表。不过,这一天谢茂就没去给大行皇帝哭灵,而是跑去给亲妈摆宴庆贺了。
当即就有愣头青御史上书痛骂皇帝丧期失礼,谢茂拿着本章叹气一声,就是你了。
当天下午,羽林内卫奉中旨至御史余标丽府上,以犯上狂悖的罪名将余标丽重打三十棍,扬长而去。入夜时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余标丽便呕血而亡,死前怒斥暴君
此事传遍京城,朝野震惊
左都御史蔡振本是个不太爱管事的养老官,右都御史杨至未乃杨皇后族叔,自杨皇后“病逝”,先皇五子于大理寺触柱身亡之后,杨至未就把尾巴夹得很紧,根本不愿出头。蔡振无法,只得出面领着都察院的一帮子铁脑壳上书继续骂。
国丧期间,谢茂一直辍朝,他接了本子也不生气,先差人把蔡振的本章还给那老哥们,至于其他跟着欺哄的小御史嘛,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敢上书骂他的,全部二十棍子。这回没打死人,但保证挨打的御史十天半个月是起不来搞事了。
蔡振次日继续上书骂,连词儿都不带换的,昨天那本怎么回来,今天这本怎么上去。
谢茂又差人悄悄把他的本章还给他。
一个上本骂,一个往回揣。
搞了七八次,蔡振还没想到别的招,羽林内卫又奉中旨出宫了。
吓得在内阁值班的陈阁老坐上轿子就跟着往外跑“快快叫林首辅来陛下要杀老蔡”这位老臣气喘吁吁地冲到蔡振府上,并没有看见血淋淋的棍刑现场,可是,左都御史蔡振脸色煞白,羽林卫手里端着一个空了的药碗。
完了这是要鸩死陈阁老遍体深寒,他万万想不到,新君竟是如此狂妄暴戾
先是中旨杖毙御史,再差恶犬毒杀都察院长官,这是不给言官活路啊先帝再器量刻薄,猜疑多思,可先帝面上功夫总要做的吧这一位完全不管什么叫体面啊苍天啊
蔡振的两个儿子伏地痛哭,蔡振正要怒斥说遗言,在一边端碗看戏的羽林卫连忙打断他“奉陛下口谕,近暑热气躁,朕闻蔡老肺燥火大、口气熏人,特赐下火药一碗。钦此。”可别让这位也跟那死掉的御史一样大骂暴君,真骂了就保不住了
下火药
蔡振懵了。
蔡振俩儿子懵了。
站在门口的陈阁老双膝一软,一屁股坐了下去。哎哟妈呀吓死老夫了
“死掉的那个冤不冤”皇太后问。
坐在她跟前的是林附殷。文帝在世时,兄妹二人就没社么机会见面,谢芝在位时,淑太妃也不好召见内阁。太妃与太后,只差一字,待遇那是天差地远。如今皇太后想见林相就大大方方地传进来,谁也不能说她不对。
林附殷解释道“陛下发中旨前也曾垂问于臣。此人在都察院七年,不爱财帛权势,最爱虚名,憎恶权贵。臣与太后说一故事,太后便知道此人死得冤不冤枉了。”
林附殷说的是文帝时期的一桩旧事。
1看作者有话说,大家省点钱,别说我注水
“人这手里但凡握有一点儿权力,杀生予夺,就了不得了。”皇太后轻叹一声。
林附殷道“陛下与臣商量时,本是发中旨责罚三十棍。臣将此事告知陛下,余标丽此人便没了生路。若说御史之死,意自上出,余标丽之死,则在微臣一身。”
皇太后见惯了后宫中有道理没道理的冤屈死亡,替多年前的富户、卫氏感慨一句,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说“照着你的意思,皇帝是故意要杀人为了西北那事儿”
“是。”皇太后可以随便议论皇帝,林附殷可不行。
太后微微一笑,道“得了,知道了。皇帝要立威,着急立威,剑走偏锋至此。总不好再这么闹下去,你们内阁也联署个本子上来,本宫来打圆场。”
林附殷今日前来的目的,也就是请皇太后来收拾残局。
现在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刚登基的小皇帝不是个好应付的主儿,你放小喽啰怼他,他直接绕过枢府发中旨把人打死你派老臣怼他,他敢拿下火药假装鸩毒捉弄你。就不说小皇帝是否真的会一怒之下把下火药换成毒药,就算他只给下火药,堂堂大臣被皇帝这么捉弄,真正是体面全无丢也丢死人了。
现在有内阁出面提请,太后以母后身份管束打圆场,好歹把台阶下了。
经此之后,皇帝过问什么事,朝廷各衙各部、上上下下,全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付。
这位可是全然不要脸的主儿。
惹毛了他,不管是一顿打死还是灌一碗下火药,都够让人恶心的。
有听着风声老奸巨猾的朝臣,都已经看出来皇帝折腾这一番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衣尚予要去下虎关了,朝廷一时半会儿没弄好衣尚予要的粮草物资吗
欺负皇帝年纪小,没到六部办过差,别说底下人,连林附殷都想在里边吃一口。上上下下嘴都挺甜,行,好,马上办,立刻到位,满口子殷切回答。
衣尚予抵京当天,皇帝就拉了内阁商议条陈,立了西北军范。
次日,皇帝冷静等着内阁与六部的反应。很显然,这反应并不让谢茂满意。
第三天,皇帝为皇太后上尊号,不去哭灵。御史余标丽趁兴冒头,正中皇帝下怀。
皇帝撕破了脸用羽林内卫发中旨杀御史,杀御史之前还专门去问过林相,林附殷悚然而惊,再不敢在西北军事上插手。林家也有带兵的武将,所以林附殷有私心。可皇帝的反应如此杀气腾腾,林附殷立刻选择了暂避锋芒。
旁人以为太后会和小皇帝争权,林附殷却知道,只要皇帝立得起,太后绝不会伸手。
本以为还要在京中盘桓数月的衣尚予,突然发现原来要办的事顺利多了。以前要他派人去各部各衙门跑章程,现在各部自动上门给他一条龙服务,陈阁老还专门拨了一天居中协调,将户部两位司长、兵部三位侍郎一起带到长公主府,三下五除二,齐活。
临走之前,衣尚予把容庆交给了陈阁老,说此人身负重案。
这位主管钱粮的陈阁老满心日狗劳资给你鞍前马后地帮忙,好嘛,你临走了还给劳资一坨祸事皇帝怎么不给你灌一碗下火药
衣尚予离京当日,谢茂就鱼龙白服窜进了长公主府。
长公主不在家。长公主当然不在家,谢茂出宫之前,去长信宫求了太后,这会儿长公主正带着女儿衣琉璃并两个双胞胎儿子,在长信宫里陪太后打叶子牌。
谢茂才进门就有下人认出了他身边的赵从贵。皇帝不好认,太监好认呀。长公主虽是收养的,但文帝看重衣大将军,赏赐一波接一波,给长公主赐几个太监也不是事儿。
赵从贵暗示一番,长公主府立刻就跪了,要请谢茂堂上歇息,再叫二公子来拜见。
谢茂总觉得衣飞石在长公主府会被虐待,脑补了一个小衣正被关在小黑屋里惨遭针扎的故事,只问衣飞石在哪儿下人哪里敢多嘴,忙把皇帝一行领到了衣飞石所住的小院。
衣飞石不得长公主喜爱,家里都不敢让他和长公主住得太近,所以,衣飞石的小院很偏僻,是一处临近角门的逼仄院落,隔着一道墙就是奴婢居住的仆院。
位置虽然不好,布置摆设却半点没有委屈,家具一水儿的黄花梨,池中还有一块玉璧。
这年月打仗的大将都是家资不菲,衣尚予这种经常把敌酋横扫一空的绝世名将,那当然是有钱得不行。不过,小衣这审美嘛好像有点拙计啊谢茂看着这狭窄小院池中那块硕大的玉璧,告诉自己一百次这是小衣的院子,小衣的院子,依然有种窒息感。
这么小的地方你放个水池就算了,还在水池里搞个硕大的玉璧,到底在想什么啊晚上假装那是月亮吗感觉进门就要撞那玉璧上了
“咻”一声,利矢破空。
一个少女的声音从玉璧后传来“呀没射中”
衣琉璃不是进宫去了吗谢茂惊讶之下,加快一步走进院子,绕过那片玉璧,就看见衣飞石与一个白衣箭袖的少女站在一起,少女手中拿着小弓,正欲在池中去捡掉落的羽箭。
见谢茂走进来,那少女困惑极了“你是何人”
衣飞石欲要施礼,谢茂挥手道“不必多礼。”他回头看那玉璧,光滑的玉璧上有一些细细的划痕和碎裂的痕迹,居然立玉璧当靶子,可以的比朕还壕
“你先回去吧。”衣飞石低声和少女商量。
少女好奇地看了谢茂一眼,上前道了万福,挽着小弓走了。
谢茂见衣飞石站在一边也不上来,嘿嘿笑道“侯爷这几日过得还逍遥此间乐,不思蜀啊。”若是上辈子的衣大将军,他这会儿就要命令展开一场只许他揍人不许衣飞石反击的“切磋”了。
我憋着几天雷厉风行把你爹送走了,就怕你在公主府被针扎,你倒好嘛,跟小姑娘射箭聊天挺开心啊。你妈带着你妹进宫去啥意思你不清楚你不赶紧地往左安门跑,等着赵从贵来接你进宫,你在家和小姑娘射箭笑嘻嘻
衣飞石默不着声屈膝跪下,一句辩解也没有。
谢茂突然就被自己噎住了。
是啊,衣飞石为什么要去宫里找他呢连长公主都知道带女儿进宫混个脸熟,指望着国丧之后选进宫,没准儿能混个皇后贵妃什么的,衣飞石还往里凑什么呢
他又不是女人。他又不能生个儿子混成太后。他这么上赶着进宫是欠艹还是欠艹呢
“倒是朕来得唐突了。”
谢茂站了片刻,将衣飞石上下打量了一眼,确认他身上没有太严重的虐伤之后,转身挥挥手,“走了。”
“陛下。”衣飞石急急抬头。
谢茂不理他,转身就走。
衣飞石只得爬起来追,旁边侍人都很识相地退至一旁,任凭衣飞石跟在皇帝身边。
“陛下不是来接臣的么”衣飞石不敢扯皇帝袖子,只能加快脚步小心翼翼地问。
“臣要陛下接么”谢茂脚步停步,一路往外走。
“要的,要的。”见谢茂态度软和了下来,衣飞石左右一顾,府里下人都离得远远的不敢过来,宫里的人全都目不斜视,他就和从前一样拉住谢茂的手,“臣这几日天天盼陛下来接”
“口甜舌滑你没有腿么高墙圈禁的信王府都能出去,这个破院子圈住你了”
衣飞石也不说是被长公主和衣尚予联手押住了。
长公主曾想把他嫁给信王,现在信王成了皇帝,长公主立刻就后悔了。嫁个儿子给皇帝有什么用嫁女儿才是呀生个儿子再不济也是个郡王运气好,那就是下一代的皇帝何等荣耀
衣尚予则是觉得没必要再把儿子放皇帝身边。一开始衣尚予就没把婚约的事当真,他和淑太妃有默契,是他保证不帮谢芝,而淑太妃功成之后要保他顺利去西北。至于谢茂和儿子的事,他也听徐屈说过,徐屈说信王对儿子有觊觎之心,那不是瞎扯吗,要真那么稀罕儿子,信王能丢下儿子跑京城管闲事分明就是儿子想逼反他,故意栽赃信王。
现在信王顺利当了皇帝,也很信守承诺在筹谋西北的战事,衣尚予就觉得可以把儿子收回来了。再是男人大丈夫不在乎点滴污名,老被人家议论卖屁股也不好听啊。衣尚予就支持长公主的意见,把儿子扣府里,不许再去宫里。
几次被儿子“逼反”的衣尚予还严正警告衣飞石陛下是难得做实事的干练明君,他若心性不改,阿爹这辈子都不打算反叛谢朝。你别再打主意逼奸陛下,再诬指陛下强迫于你。你那点儿花花肠子,阿爹早就看透了,不会相信的
衣飞石谁逼奸谁我仿佛是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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