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
即使他已经白发苍苍,在色彩鲜艳的数码照片里,仍是笑出了年轻时候的样子。
韩训可以从顾爷爷和孟奶奶的描述里,轻易的拼凑起这个陌生人清晰形象。
他有着高级知识分子的风骨,又有传统中华人民的脊梁,在没有任何捷径可走的摸索道路上,承担起了复杂且沉重的责任,一年一年的投入到崭新的军工制造项目里,即使背脊微微弯曲,眼神都如年轻时一般坚毅。
难怪……
韩训听着两位老人对他的崇敬之情,只觉得心头无限感慨。
难怪这些老人以他为榜样,宁愿默默无闻渡过一生,也要在这块领域里坚持战斗,有这样的人在身边,怎么可能不受触动。
结束了一天的拍摄,临走的时候,孟奶奶笑着问“小韩,以后有什么剧本打算吗?”
他们对韩训故事的喜欢,在见过本人之后,似乎更加的强烈。
韩训下一部剧本时惊悚悬疑的徐总大冒险,这样的题材过于刺激、血腥,好像不太适合老年人观看。
于是,他笑着说“暂时还没有新的打算。”
听到这句话,孟奶奶犹豫半晌,说道“那你有没有打算写写军工相关的故事……”
说完,她又觉得不妥似的赶紧补充,“唉,不。小韩啊,你要是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比如科研、军工、阅兵之类的,你就告诉小路,这方面你要取材,我们和谁都挺熟的。”
韩训几乎是瞬间回忆起邵舰长的话,在军人眼里,他似乎成为了一位能够让消失的人重新活在荧幕上的编剧。
这样的以讹传讹,令他有些诧异的问道“您是希望,在电影里见到张工吗?”
“唉……”孟奶奶叹息一声,“人都走了,哪儿有什么见不见的。小韩,郑雪松夸你的剧本真实呢,因为真实,我们就止不住多想。你别当一回事,张工不爱接采访,也不上电视去,恐怕根本不希望大家记住他这个人,而是记住他做过的事吧。”
离了两位老人的家,韩训有些怅惘。
他自问对曾经那个年代知之甚少,并且从不喜欢读那个时代的史料。
穷困、疾苦、贫乏的历史,仿佛一片荒凉的土地上,一群不服输的人凭借蛮劲干出了小小的进步。
那些年的发展,和近年的飞跃比起来,可以称得上缓慢。
而在资源匮乏的年代,要做出送卫星上天、凭空制造世界一流军备的壮举,听起来都像是痴人说梦。
可回过头去看那些梦,竟然没有成为泡影,竟然全都实现了。
“韩老师,您别介意奶奶说的话。”盖路以为韩训在沉思剧本,“以前她也经常叫我拍张总工,就是随便说着玩玩。”
韩训笑了笑,靠在椅背上,“我今天是彻底懂了什么叫人格魅力了。”
去世三年,仍旧活在老友们的心里,张总工确实是一个深受爱戴的人物了。
“张总工确实特别优秀。”盖路说,“以前我都叫他张爷爷,后来听完他的故事,我也跟着叫张总工。总工、总工,这个称呼只有最优秀的工程师,才能让人叫得心服口服。”
聊起张总工,盖路也有许多话说。
他拿出那本纪录片人物传记,翻到张国庆那一页,讲述自己过于了解的一切。
张总工的同事、同学,只要是家庭聚会上的老人,盖路都能听到他们对张总工的评价。
盖路谈得越多,韩训越容易忧伤。
他本就是对死亡敏感的人,在和平年代为事业奉献生命的故事,听起来额外感伤。
而军工这一块的工程师,与军人们密切相连。
那些为航母、战斗机、导弹、卫星失去生命的军工人员,没能亲眼见到手上的项目完成,令韩训无比感慨。
这样的牺牲,纪录片是拍不完的,剧本是编不完的。
可是他们就算走了,还是在活着的人心里留有深刻的印象。
韩训说“你的纪录片里,应该有张总工的位置吧。”
盖路愣了愣,迟疑的说道“计划是有的……但是……我害怕我还原出来的张总工,不是真实的张总工。”
他会为了著名纪录片的造假,当着雷克斯的面进行批驳,以至于在亲手主导记录的时候,变得战战兢兢起来。
他说“可能张总工的故事,更适合拍成电影,而不是我拼拼凑凑,请人演一个假的总工。”
韩训明白他的心情,笑着说道“基于事实的演绎和纯属虚构的编造,完全是两个概念。比起编写一个故事展现张总工的过去,我更期待你让他真实的活在这部纪录片里。”
虚构的人物,再真实也是假的。
张总工这样令人记忆终身的工程师,韩训已经迫不及待想在无数老照片和老人追忆之中,见到真正的他。
得到韩训的认可,盖路表情有些振奋的将纪录片大纲抱在怀里,激动说“韩老师,您和我一起做纪录片剪辑吧!”
“不行,这部纪录片是你的,我只是一个参与拍摄过程的观众。”韩训说,“我还是不适合拍纪录片,听他们的故事,我脑子里根本没有剪辑和后期,只有剧本。”
“什么剧本?”盖路充满好奇。
韩训笑了笑,“写那个年代科研人的剧本吧,一穷二白,混身志气,他们什么都没有,但有爱。”
韩训风尘仆仆回到临海别墅的时候,徐思淼已经拆掉了石膏,过了好几天忙碌的董事长生活。
他见到韩训时,立刻勾起笑意,说道“走,带你去看我的航母。”
幼稚的徐思淼先生,完全冷落了山顶的热气球,改为玩模型了。
临海别墅山脚的海岸线,平坦的海滩是对外开放的,但是背靠山脊的这一片,徐思淼圈出了一块区域,准备给韩训演示什么叫学霸的玩具。
一艘长达两米的航母模型,在平静的海面漂浮,它每一个部件都精致得如同真正的海上霸主,连整个船体在海面都显得沉着稳重,仿佛随时会有飞机从甲板上起飞。
徐思淼一边操控,一边煞有介事的说道“今天,是韩训号航母的首次出航,我丹尼尔罗斯身为舰长,尤为荣幸。”
“你买的?”韩训问。
“我做的。”徐思淼格外骄傲的说,“不过,这都是小时候做的了,只是我叫人特地从庄园仓库里找出来,运过来的。”
十年前的玩具,放在现在也不觉得过时。
韩训深深怀疑,这艘航母模型上的材料,可能是徐思淼这个豪门大少爷跑去弄的真材实料,搞出了一艘迷你航母。
徐思淼说“我这几天在家里稍微改造了一下,虽然这艘航母线路老化了,但是改完之后,一点儿问题都没有。而且你看——”
他按下手上遥控器的按键,航母的近身炮缓缓抬头,砰地一声,洒出不少亮片彩纸。
韩训觉得,这玩意儿拿去给别人婚礼上放礼炮估计还不错。
他赞许说道“没想到徐总还有这种特长。”
徐思淼格外骄傲的说“这算什么呀,还不是哄小孩儿练出来的。小时候雷克斯被我打,气到哇哇大哭,妈妈命令我必须哄好他。于是我组装个飞机玩具,围着他转,爱哭鬼就不哭了,”
他别有深意的看向韩训,说道“我以前哄雷克斯,现在哄你。怎么样,出去拍纪录片累吗?”
“不累。”韩训摇摇头,看着海上来来回回航行的迷你航母,“我又没做什么事,只是听听老人们聊天而已。”
徐思淼对老人向来充满怀念,他能够清晰想起外公和他谈起过去艰苦生活的样子,语气里都是对那个年代人们狂热且执着信念的喟叹。
他淡淡笑道“我听说那个年代的老人,全是无产阶级革命家,他们有没有告诉你,年轻人啊,要甘于奉献,脚踏实地,不求回报?”
韩训伸手揽住了徐思淼的腰。
他勾起一个挑衅的笑,说道“这倒没有,不过,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教育我——”
“要对老婆好一点。”
徐思淼垂下视线,看着那只放在自己腰部宣示主权的手。
他难得没有计较,握着手上遥控器,偏过头去吻在韩训得意的嘴角,低声纠正道“是我对你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