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说说看吧。”太宰治的表情并无什么变化,他好像对种田即将说的事情不感兴趣, 却怀抱着“听听也无妨”的宽容心态, 倒是津岛修治他悄悄把耳朵竖起来,似乎在等着听。
津岛修治对新监护人的生活状态很好奇。
[他就像个大学毕业后无所事事的文学青年。]经过半月的观测后, 他得出如此结论,[家里人的痕迹几乎是没有的, 灶台上无灶具, 只有碗筷与微波炉投入使用, 此外还有冰箱,他甚至懒得给自己下碗泡面。]厨房空荡得可怕, 至于原本应放餐桌的餐厅则被打通了,与客厅连在一起,略显空旷。
客厅有一张茶几, 一排长沙发, 简直就是家具公司打折季时送的促销产品。
[相较之下]津岛修治初来时就把视线黏着在厚重的茶几与其右侧的单人沙发上。两物件的品味与房内的其他设施又大相径庭,太宰治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轻描淡写说,“啊, 那些啊,是其他人送的乔迁礼。”
茶几是夏目老师送的,据说由某位大师打造, 家中连着八代都负责做橱具,早先还曾为将军服务过,稍后是华族, 这位匠人大师甚至还有艺术家的习性,要在家具背面刻字,津岛修治在家中空无一人时爬入茶几内层,见到了“山水重五十四”的字样,乃是作者的名字。
茶几上放了一樽人形玩偶,眼睛直勾勾盯着人看,恐怖极了。
至于矮沙发则是西洋化的,扶手前的金属球光滑圆润,靠背蒙刺绣布,绣工了得,只是一切都看上去太老,简直就是古董。
“可能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产物吧。”太宰说,“反正也是别人送的,不用太介意。”他的表情有些微妙,“总之,因为维多利亚时代的小洋装是最复杂的,有足够多的蕾丝与缎带,他连带着对当时代的其他物品怀揣着不一样的热情。”太宰又喃喃自语,“从这角度来说,光是想到他是抱着怎样的审美品位挑选沙发的,就连坐上去的心情都没有了。”
总之,他还算宽敞的客厅里填充这些来自不同国家风格各异的家什,还有些来自东方的山水画,名家打造的武、士刀,不合时宜的泰迪玩偶、俄罗斯彩蛋之类,都不是太宰会主动买的装饰品,津岛修治思索一番,只能得出[他的朋友性格各异,并且家底颇丰]这一结论,再多,又都不知道了。
[他在刻意抹杀自己的存在。]津岛修治想,[否则房间里怎么会一点主人的痕迹都没有]
再看工作,好像也有些扑朔迷离。
“工作”太宰治仰头,后脖颈紧贴靠背椅的顶端,他向后仰头,舒展身体,鼻与嘴唇中间那段凹陷处放了支笔,只是最普通的签字笔,在他的人中处艰难地保持平衡,摇摇晃晃、颤颤巍巍。
“唔,真要说的话,其实我做过许多工作。”他说,“譬如拯救世界的英雄啊,协助警方的名侦探,轰动文坛的作家之类的,因为做过太多的工作,反而不能说哪个才是主职了。”
寻常人听见太宰治的话,都会觉得他在幻想,在说假话,但不知怎么的,津岛修治却模糊觉得他唯独在这件事情上,没有说假话。
“不过谈起这问题,有人告诉我,只有是自己喜欢的、想要主动做的工作,才称之为工作。”他总是这样,回答着回答着就偏向了另一个话题。
“从这角度来看,我似乎又没什么工作了,最多不过是把自己称为文学士吧,闲暇时写点庸俗的文字。”他摊开双手,眼睛却只直视孩子,“毕竟,我几乎就没什么工作是基于自身意愿做的啊,”他困扰地说,“我倒是正在尝试着以自己的意愿而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但实现它实在很难。”津岛修治觉得这些话可能是他在喃喃自语,又好像是在说个自己听,让他不要重蹈覆辙。
[这可能吗]想着想着,恶意也在他的心中弥漫,[他该不会以为我跟他有一样的名字,就要是完全相同的人吧,他是他我是我,倘若觉得我们会变得一模一样,就太自大了。]他这么想,也把双眼弯成月牙,“焉岛先生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他说,“莫不是为了让我不要重蹈覆辙,成为与你一样的人吧如果那样的话,也太傲慢了,但要不是怀揣这些想法,又为什么要说”他简直叫太宰治焉岛先生,那是对方告诉他的名字。
“是啊,为什么要说”他像是没察觉到津岛修治话中的刀光剑影一样,又用让孩子不愉快的虚无缥缈的语气说,“可能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我只是不希望你成为跟我一样的人吧。”
一、二、三、四、五、六。
六张照片在太宰治面前一字排开,每一张都是正值壮年的军警。
种田说“大概从一年前开始,陆陆续续有军警成员失踪,这本来不算大事,无论是在哪一座城市,军警的折损率都很高,你知道的,黑帮斗争、私人仇恨、还有战后创伤等等,不管哪一项都很容易导致失踪。”
“但是他们不大一样。”种田说,“他们都是我看好的部下,能力出色,心性坚定,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拥有异能力。”太宰从善如流地接道。
“是的,没错。”
太宰问“他们失踪的共同性是什么”
“没有。”
“没有”
“就是没有。”种田无奈地说,“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以他们的异能力来说,就算对方是异能力者也有一战的余地,不可能什么声讯都没留下,但这事情偏偏发生了,他们的朋友、同事、邻居都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城市摄像头拍到的最后一幕里也什么异常之处都没有,但他们就是突然失踪了,真要说的话,就像是被神隐了。”种田还挺喜欢日本传统文学,据说他以前还当过一段时间的诗人,在报纸上发表三两篇零散文章,又为探究世界的真谛,年轻时还当过僧侣,现在锃亮的光头,就是僧侣生涯的遗物。
由他说出“神隐”两字,一点都不奇怪。
“也就是说,目前为止案件还一筹莫展”太宰治说。
“可以这么说。”种田说,“一开始委托给普通警探调查,拖到今天还没有成果,前段时间重新进行了案件梳理后发现涉及到了部分异能者,那就得从普通案件中移出来了。”
太宰却没轻易接受这番解释,他右手食指在嘴唇上一点一点“为什么不去找我的后辈试试”他语调轻松,与内容的秘密性相背,“就是绫辻行人君啊,听说他帮你解决了不少问题。”
绫辻行人是太宰在社团里的后辈,他们是不同学校的,一个东大一个京大,但这俩学校的文学类社团办得同样有名气,推理文学社包含在文学社团内,学生时代曾有一活动,将二校学生并在一起,他俩就借此契机认识彼此。
“饶了我吧。”种田露出相当头痛的表情,“你既然知道的话也就该明白为什么不能让他来了。”他说,“绫辻君的异能力才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正在反省期。”
而且
[找太宰解决这件事,本来就是绫辻君的提议。]
[虽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提议了。]
“唔。”绫辻行人脱下常戴的猎帽,他深受大侦探同时也是强大异能力者的柯南道尔先生影响,从学生时代起就以当侦探为志愿,听京大的其他人说,好像从入学起他就与福尔摩斯的帽子形影不离。
种田拜访他时,他正在制作木偶。
这是绫辻行人的爱好,他有一间地下室,专门藏世界各地搜罗来的木偶,其中东洋人偶站多数,还有些则是他自己制作的,几月前他曾寻访人形净琉璃的偶人制作匠,进一步深化了制作玩偶的技巧,便着手雕刻新作。
他在毕业前夕退学,此后销声匿迹了一阵子,等太宰再听说他时,绫辻行人已经是名实打实的侦探了,就是不知为何总有奇怪的言论伴随着他,比方说,只要是被他抓住的凶手,都会死于非命。
种田直接进门,坐在了客人的位置上,他跟眼前的青年打过几次交代,知道对方不会招待自己,他只要找个地方坐下,说明来意即可,最好还能用房间里的咖啡机给自己与对方冲泡一杯咖啡。
种田分开俩嘴唇,绫辻行人就说话了,他只是瞥了年长者一眼,就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才与同侪吵架,因为我的原因”他连带着把自己的推理过程也说了出来,“每周一种田先生在开完例行会议之后都会来找我,因是例行会议,时间都是固定了九点三十分结束后出发,十点十五前后到达这里,现在是十点四十五,比以往晚了三十分钟,会议上茶水与咖啡,坐在你身边的人在喝过咖啡之后与你产生口角,因为说话太激动而唾沫横飞,参咖啡沫的口水点洒在你领口留下污渍。”
种田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衣领,真有一个小棕点。
“种田先生也十分激动,在争吵的过程中双手拍在桌案上,桌面上有烟灰缸,之前使用过后烟渍未得到充分清理,一小片洒落地毯,你的脚无意识踩在灰上,所以鞋侧面均匀地染上灰。”他兴致缺缺说,“最后,能让你争吵完之后就立刻来找我,一定与我有关,所以,是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处决我了如果哪天我推理出现失误的话。”
他冷静得不像在谈论自己的死亡“考虑到我的异能力是绝对会让被揭穿罪行的犯人意外死亡,在使用这一异能力时势必会死无数的人,推理能力尚存时政府还会因为顾虑我的推理能力而持观望状态,不过一旦推理失败,就没有理由为我的异能力买单,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处理死亡现场了。”他正在雕刻人形的面部轮廓,“太宰治。”
“什么”种田甚至没有跟上他的思维速度。
“我是说,一旦我出了什么问题,无法进行推理,可以去找叫太宰治的人。”他说,“是我大学时代的前辈,一个相当”他竟然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相当万能的人。”
[万能]种田很诧异,他想不到这两个字竟然会从对方口中说出来,他此生见过的天才人物不算很多,但绫辻行人榜上有名。
“总之就是那样的人吧。”绫辻连手上的活计都停下了,全身心地投入思考中,“好像什么都能做,又好像什么都不会做,如果说你找不到人帮忙了,去找他也可以。”他说,“太宰学长一直无所事事,给他找点事情做反而是好事。”他说,“那人太聪明了,满脑子奇思怪想。”
种田一脸若有所思。
“怎么”绫辻行人问。
“没有。”种田有些感叹,“只是没想到,绫辻君会这么说。”他思索两秒到底没有在措辞中加入了成年人的虚伪,而是一五一十说,“因为你也是很聪明的人吧。”
“唔。”他又摆出了思索的姿态,“就推理能力来说,我应该是数一数二的,但是综合来看,说不定太宰前辈要比我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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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这种表情。”绫辻行人说,“总之,你看到他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之后种田跟太宰确实产生了交集,绫辻行人所推荐的前辈帮种田解决了几项大小事,现在正好绫辻没空,案件也就落在了太宰头上。
“我同意了。”他摇晃着腿说,太宰的腿很长,脚应稳稳踩在地面上,但他却会将腿伸直,上下小幅度晃动,“正好最近没什么事,就交给我吧。”他说,“所以,种田先生你能给予我多少帮助支援的人手或是可以动用的资料库之类”
“支援的人手吗”他沉吟片刻给太宰写下两串电话号码,“如果有什么资料要搜集,可以打第一通电话,火力支援的话,打第二通电话。”
太宰从善如流地将纸张收进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