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捧水扑面,掩饰了面上泪痕才回头来看颜缘:“你还小,不能理解大人的感情世界。”
颜缘认真看着他:“我看过不少书,知道爱情是怎么样的,我能理解你。你爱她,她也爱你,但是人人都说你们不能在一起,你没法跟所有人对抗。是吗”
颜家波眸子里又渗出光亮:“玉兰她,她跟所有女子都不同。”
“如果家里人都同意,你和她结婚了,以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幺爸想过吗”
颜家波看着对岸竹林,似喜似悲:“想过,以前我们也说过很多次。她说喜欢我们院子、喜欢那片竹林、喜欢竹溪。涨水的时候我们要到竹溪岸边捕鱼。我们要养一大群鸡鸭,赶集的时候去卖鸡鸭蛋。她就是在卖鸡蛋时遇到我的。我们还要开一个蜂窝煤厂,我管厂,她开车送货,她跟她爸学会了开大货车,她很聪明的。她还说等挣了钱,我们也要把房子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像你家一样。再生两个孩子,好好供孩子读书……”他说不下去了。
“现在呢你再想象一下……”
颜家波苦笑:“我已经想象了很多。”
“她奶奶倒还安静,姐姐却是那个样子,就算玉兰爸妈能够照看他们两个,不给玉兰添负担,我们结婚后,这个病遗传给孩子怎么办甚至说,玉兰也带着这个病怎么办毕竟她姐姐也是结婚多年才发病的。”
“我没法想象,如果玉兰像她姐姐那样……”
他摊开大大的手掌,将脸埋了进去:“我更没法想象,如果玉兰嫁给别人……”
颜缘明白,玉兰这样的家庭情况,就算她漂亮能干,肯上门求娶的,恐怕都是娶媳妇困难的穷苦人家、鳏夫、残疾。嫁到那样的人家,一生要背负两家的沉重负担,这辈子,她算是……
颜家波低号一声,声音呜咽:“你不懂,说给你听我也不怕。玉兰已经是我的人了,她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呢”
颜缘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曾玉兰的热情和直接她是知道的,却没想会热情到这地步。以小堂叔优柔寡断的性格,自己是万万不会做成这桩事体的,只能是曾玉兰主动的结果。但是,这可是90年代初,这样的事情若是被人晓得,曾玉兰她……
小堂叔又扎到河滩里,好久才起来,换口气,又沉到河里,如是往复。
压力就像河水绵延不绝,让这个青年每换一口气格外费力。
第二天清早,颜缘在院子里浇花,见小堂叔大步流星出门,神情坚定,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的决定,都胜过眼下的犹豫徘徊钝刀子割肉,虽然结果只能他独自承受。
幺爷爷、幺奶奶哗啦啦追赶出门,却只看见颜家波的背影。
幺奶奶急得一脸煞白:“这个背时砍脑壳的,这是传染疯病了呀!那么多好人户看不上,非要娶个有神经病的。上个月劝他他还听得进去几句,现在怎么这样!”
大堂叔奔出来,问爸妈这是怎么了。
幺爷爷咬牙切齿,又气又恨。
“怎么了鬼摸了脑壳!一大清早说要决定跟曾玉兰结婚,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就要去找人提亲!”
“结婚,结个锤子的婚!我看哪个敢不经过颜家长辈同意去做这个保媒人等老幺回来,老子打断他脚杆!”
这一夜,颜家波没有归宿。
第二天,颜家波牵了一个女子的手回到颜家大院。
这是颜缘第一次真正看清曾玉兰的模样。她皮肤白里透红,眉毛淡淡的,像是初五六的月亮,细巧而委婉。双眼很大,眼窝较深,眼珠是琥珀色的,配上长长的睫毛,十分迷人。再加上身材窈窕,一双腿笔直而长,看上去竟然有点异域风情,颜缘猜这个外来户曾家可能有西北少数民族血统。
怪不得她一主动,小堂叔就情难自禁啊。
颜家波牵了曾玉兰到自家门外,低低说了一句:“你在这等着,我马上出来。”
他飞快进了屋,然后就是乒乒乓乓翻箱倒柜的声音。正在堂屋吃饭的幺爷爷、幺奶奶对望几眼,放下筷子一脸莫名地站起来,他就已经出来了,手里拿着赭红色的户口本,还捏了一个照片袋。
他快步到曾玉兰身边,将两样东西放到曾玉兰衬衣口袋里。
满院子的人闻声而出,见这情形哪有不明白的他要强行登记结婚啊!
幺奶奶嚎叫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地上大骂:“我这辈子是造了哪些孽!生个儿子这么混账!这是要急死我这个当妈的呀!”她还没嚎完,幺爷爷指着颜家波一阵剧咳,扶墙躬身、喘气不止。
大堂叔怒气冲冲走上来,挥拳就给了颜家波两下,顿时打得弟弟口鼻流血。
颜缘惊叫一声,赶紧扑过去拉大堂叔衣袖:“一家人,有话好好说,先顾着老人家身体要紧。”
颜家贵、王绍珍赶紧搬了两把椅子出来,扶着两位老人家坐下,给他们抚背顺气。
颜家波扑通跪下地,膝行几步扑到爹娘身边:“儿子不孝,爸妈再打几下出气。”
曾玉兰也扑通跪下,膝行到老人身边,“咚咚咚――”连磕几个响头,起来时,额角已经起了一层油皮,泛着青紫。
“我也给二老磕头,感谢二老给了我一个好男人。”
这女人,竟然这么不要脸!幺奶奶指着她手指打颤,嘴巴抖得说不出话来。
曾玉兰从衣兜里摸出户口本,双手递交到幺奶奶手上,又合上她的手指捏住户口本。
“我是喜悦颜家波,喜悦得要命,但我不能害他。我不会嫁他的,二老放心。我们家的情况就这个样子,这就是我的命。以后我就守着姐姐,挣钱给她医病,服侍她到老,不拖累人。今天跟着家波过来,是想给二老磕个头,全了我这心。”
她垂手捏了捏衣袋:“家波的照片我就不还了。”
曾玉兰清清静静地说完,还笑了一笑,美丽的琥珀色眼睛里,没有一点泪水。
直到她离开,动作都很慢,透着一股子从容。颜家波本可以阻止,但他望着她的举动,明白她心意已决无可更改,身子颓然歪在地上,只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看着她,一步步走出他的视线,走出他的人生。
这辈子,她都走不出他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