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斌心惊胆颤地过了大半个月, 他一度担忧老人家是患上了忧郁症。
老年忧郁症可是种常见的忧郁症。人年纪大了, 各方面都力不从心。时间一久,那自卑感挫折感无力感可不就缠着人不放, 以至于让人愈发想不开嘛。
原本老人忙归忙, 发火归发火,手上没有十分要紧的事情时,他好歹还会同周围他们这帮人说笑几句, 跟个爱操心的老爷爷一样。
这下子好了,他前天基本待在卧室里头不出来了,就连看书批文章也重新转移到床上。
无论小林大夫如何上蹦下跳, 东奔西走各种闹腾,试图引起老人家骂他的兴趣, 然而这一回,老人却如不动如来,无论他怎么百宝使尽, 老人都毫无反应。
所以等到月底, 老人提出想出去走走的时候,可怜的小林大夫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出去走走好, 多接触大自然, 云淡天高,新鲜空气,热腾腾的人的气息;不管怎样,都比窝在这栋房子里头来的强。
林斌都顾不上现在已经过了霜降,眼看着就要立冬, 气温会下降的厉害,其实并不适合老年人出行,尤其老人还有肺心病;他就剃头担子一头热的里里外外张罗着收拾出行要用的东西。
不想躺在藤椅上的老人满脸奇怪“你不要上学吗?你去做什么呀?”
倒霉的小林大夫彻底傻眼了,他都忘了他现在可是中医药大学的学生,必须得每天上学啊。
本来按照老人的意思,是让他住校的,也好多参与学校活动,多跟同学接触交往,说不定还能解决他个人生活问题。
结果林斌不同意,他害怕自己不盯着,老人又要开始日夜颠倒的生活模式。老人的血压为什么这么高?肯定就是因为长期睡眠不好导致的,只要睡好了,血压就能保持稳定。
半吊子的赤脚医生对自己的一套理论坚信不疑,秉着撒泼打滚耍赖的方式始终践行。
这一回这招却不行了,他想说请假来着,结果老人眼睛一瞪,他就立刻识相地闭上了嘴巴,再也不敢吭声。
不用老人开口,他都知道挨骂的主题是什么。国家是和人珉供养你们上大学是为了让你们吃喝玩乐的吗?是为了让你们学到真本领,真正派上用场的。
老人临出京前,林斌硬拉着何东胜非要人学习自己的推拿技巧。其实这说起来水平,老人家的保健医生要比他强多了。可是小林大夫仍然不放心,因为他觉得老人家跟鲁迅先生正好相反,他对受过正规教育的洋大夫总有种将信将疑,配合程度有限。反而是对于不用药不开刀的治疗方法更加信任些。
何东胜兢兢业业地学着,又私底下拉着林斌说话。他忧心忡忡地看自己的朋友,好心劝告道“你讲话要小心,虽然说忠言逆耳,但是人都愿意听委婉点儿的话。”
要说敢于顶撞老人家,老石跟林飚都是出了名的。老人睡着以后敢闯进来直接把他吵醒的,大概也只有老石跟林飚。
然而两人的命运如何?
老石差点儿被硬生生囚禁到死,当初要不是有人拼着全家人的性命相救,老石估计已经死了。
而林飚呢,如果没有后面自己作死,不出意外他就是正儿八经的接班人。
讲话也要讲究策略,同样一句话同样的意思,用不同的方法来表达,效果完全不同。
林斌胡乱摆摆手,颇为忧虑的样子“哪有这么简单,我哪儿来的这么大能耐。”
他说的话,老人家能够听进耳朵的,十句不过一二,真正入了心的,差不多应该没有。
到了老人家这样的地位,哪里轻易会被外头的声音干扰了自己的判断,真正能触动他的人实在不多。
林斌自己私底下也琢磨过,他怀疑老人家之所以情绪持续低落,还是因为那位女先生的信。
作为先总理的遗孀,当初她选择留在大陆并且北上登上国庆大典,相当于给珉主人士吃了一颗定心丸。
结果好景不长,后面十几年尤其是文格开始之后,她的确受到了特殊保护,没有经历什么磨难。可是她的众多朋友同事都遭到冲击,甚至还有不少人被迫害致死。其中有些人原本是可以早早离开,本不该牵扯入这样的纷扰,结果因为她的影响,他们选择了留下。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一位善良而且对祖国充满了热爱,甚至因为热爱放弃了与亲人团聚的机会,一生都在为国家的未来而奋斗的杰出女性,又如何能够坦然的享受这些超规格的近乎与皇家保护的对待?
她会不会后悔,后悔当初自己的选择?
她一贯勇敢而坚强,却在信里头表示,这是她最后一次给忠央写信,以后她不打算再写了。因为她是一个过时的人,跟不上时代的发展。她以后只想安安静静地陪伴在父母坟墓旁,度过余生。
林斌觉得这封充满了疲惫厌倦失落的信,虽然最后提出了她对忠央停止争斗,避免政治运动对人珉继续造成伤害的建议,但这建议也带着心灰意冷的意味。也许她并不指望她的建议会被人采纳,但处在她的位置上,该说的话,她终归要说的。
其他人不是看不清楚,只不过其他人说话的时候顾虑太多,害怕一不小心就又被打倒了,只有她特殊的身份在带给她孤独的同时,也让她有勇气说出这些话而不必太担心会被打倒。
虽然女先生的心里充满了心灰意冷,但实际上她的信还是进了老人家的眼睛,也入了他的心。
也许他在反思,也许他也在采取补救措施。最起码的,他又提出了要大面积在□□帽子的想法,还特地找了人过来询问情况。
就连下放知青的问题,他也在考虑。强扭的瓜不甜,要是这些人真的不愿意留在农村,那么回城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回去以后要如何安置是个大问题。
他们又打算修铁路啦,而且老人家听说日本的新干线速度很快,还想派人去考察呢。
林斌琢磨着,老人是想用这样的方法来安置更多回城劳动力。要是这些人都没工作的话,容易造成动乱。
不过这些只是他的推测。作为一名赤脚医生,他还是很有原则的,不该说的事情他一律不说。
小林大夫只含混其辞地提醒何东胜,老人家喜欢吃带点儿味道的蔬菜,比方说茼蒿啦,芹菜啦,还有苦瓜。
他抬起眼睛笑“苦瓜不好吃,我到今天还不爱吃。不过如果大鱼大肉吃多了,吃根苦瓜就特别清爽。”
他摸摸脑袋同何东胜挥挥手,“我走了,我得回去上课了。”
何东胜看着他摇摇晃晃,还一路吹着口哨的身影,只能一声叹息。有些事情即使知道有危险还是会有人去做的。甚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种孤勇,因为相信自己做的是对的。
其实无论老先生喜欢吃什么,都轮不到何东胜费心。虽然他是坐着老先生的专列一路南下,但他从上车到下车都根本没瞧见老先生的人。
一直到出了车站上船之后,因为天气晴好,老人站在窗户边看外头的太阳时,才突然间点了何东胜的名字“这是在种麦子了吗?”
何东胜朝外头看,瞧着是江岸边的湖泊中有人正在浮床上点麦子。
11月初的太阳底下,一望无际的湖泊遍布碎金的光芒,晃得人眼睛都发花。大片的浮床漂浮水面,鱼儿不时摇着尾巴从床底下穿梭而过。游鱼的分量不小,震荡的波纹带着浮床都轻轻摇晃。
湖畔立着的白色水鸟从水面穿梭而过,到底顾忌着浮床上卡着的稻草人,扑腾着翅膀飞走了,直接冲向旁边的青山。
山里头正有鸽子飞翔而出,考一派热闹的景象。
何东胜赶紧点头回答“是的,收了稻子点麦子,过了冬到明年5月节的时候差不多就可以收割了。”
老人兴致勃勃“这湖里头是养着鱼吧?倒是不怕鱼吃了根。”
何东胜立刻解答“下面搭着网,鱼就钻不进去了。要是夏天的话,鱼还会在稻子底下躲阴凉,反而会长得更好。有些菜的根特别多,叫鱼吃掉点儿也没关系。养鱼水里头容易营养过剩,水发臭,长了菜,长了稻子麦子就没这个烦恼了。”
老人愈发来了兴趣“那倒是挺好的。搞海水养殖是不是也可以在上头种菜呀。”
何东胜谨慎地点头“理论角度上是这样,不过不能种普通的菜。我觉得盐篙子大概能长,它泡在海水里头也能活。”
老人笑了起来“那倒是挺好的。我看你们水上没种油菜,刚好就拿海水种菜榨油吧。”
何东胜又提出了自己的担忧“但是大海不比咱们的沟河,海上风浪太大了,我就怕浮床会被直接冲垮了。”
旁边有人对海水养殖比较了解,赶紧答话“可以先试试在海塘里头种,还有搞网箱养殖的,最上面一层也可以试试看。要是效果好,光是这两项,加在一起的面积也不小了。”
老人笑着点头“那你们搞搞看嘛,万一成功了,也是件好事。”
船靠了岸,何东胜跟在老人身后下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