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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这一刻,医院的长廊仿佛变成了精心布置的秀场,如此强势的陈樱,原本只会出现在万众瞩目的t台。

陈樱说了一句什么,向他走过来。

走近了,江复生才看清,陈樱的脸是惨白惨白的。

他一开口,嗓子喑哑:“陈樱——”

陈樱勉强冲他笑了笑,轻轻的说:“大哥,我有点冷。”

江复生的外套留在办公室里,他拧眉,只能去牵她的手,刚一触及,惊心的冰凉。

陈樱在发抖。

江复生紧紧握住她,柔声问:“你手机呢我刚在开会,没接到电话。”

陈樱停住脚步,看了一眼江源。

江复生跟着看过去,道:“把你嫂嫂的手机还给她。”

江源望着陈樱,张了张口:“她毕竟是你的母——”

江复生一眼扫过去,“江源。”

他的语气清淡,眉梢眼角却是不容忤逆的威压。

江源欲言又止。半晌,他递过手机,江复生接住。

陈樱的目光空洞,不看手机,也不看江源。

她由着江复生拉着她,走到停车场,又看着江复生开门,于是低下头,缩了缩身子坐进去。

车启动了。

陈樱的脑袋抵在窗户上,只觉得胸口闷着一口气,浑身发冷,牙齿都在打颤。

侧眸,看向窗外,满目风景,她却只看到了支离破碎的画面。

五岁的她对着个小沙漏,虔诚地祈祷:“让我妈妈回来吧,让我爸爸回来吧,樱樱也想要妈妈和爸爸,别人都有妈妈爸爸,就我没有。为什么呀神仙对樱樱好一点吧,小猴子快把他们带回家!”

十三岁的她抱着玩具熊,缩在被子里抽泣,哭到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悄悄安慰自己:“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照顾外婆,我不是有人生没人教的野种,妈妈在很远地方,她只是回不来。她会想我,她肯定放心不下我,她只是回不来……”

十五岁的她倒在泥水中,被同学拽起头发,仰头是灰沉沉的天空和冰冷的雨水。

十六岁的她披麻戴孝为外婆守灵,外婆下葬那天,她接待客人,一个人在家里等呀等,盼着母亲会出现。等到最后,所有人都走了,她在门边坐了一夜,露水沾湿头发。

一夜没合眼,一夜无人来。

……

在她即将二十二岁的这一年,那人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没错,她的生命就是个错误,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出生。

这么多年,全是她自欺欺人,抱着多么可笑的期待。

她的世界都崩塌了,那人却一直说,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是为你好。

为什么呀,凭什么呀!

陈樱甚至感觉不到悲伤。

她只是愤怒,无以言表的愤怒——懦弱了一辈子,退缩了一辈子,浑浑噩噩随波逐流了一辈子,她终于有了第一个坚定且不可动摇的信念。

她突然开口:“大哥。”

江复生停下车,靠在路边。

陈樱的声音很低,眼神依旧有些空茫,却不像以前那么惊惶、不安。

她说:“我想生下孩子,我会一个人带大他,我要证明给她看,我的孩子不会是错误,就算不抛弃他我也能一个人过的——”

江复生解下安全带,侧过身去,温暖的手掌贴住她冰凉的脸。

陈樱怔怔看他。

他轻叹:“你有我,怎么会是一个人。”

陈樱一颤,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眼圈慢慢红了,僵冷的身体终于有了心跳。像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她扑进他怀里,哭出声:“大哥,他们欺负我……”

“是她带我来这个世界的,不是我选的!”

“所有人都说我,她凭什么说我,凭什么啊——”

“嘘。”江复生轻拍她的背脊,柔声哄道:“没事了。我在,已经没事了。”

陈樱一直重复着‘凭什么’。

多少年来堆积的委屈、愤怒和悲哀,如洪流般激荡在心口,又借着眼泪宣泄出来。

她是真的不明白。

这一生,她活的如此卑微,即使被遗弃、被欺凌,也从未恨过任何人。甚至到了决定去死的那一刻,她都觉得活着是她的原罪。

可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们又凭什么决定她的人生

那个人早就不要她了,江源也不要她了,为什么又要回来告诉她应该做什么

张口闭口为她好,可她今生所有的苦痛,难道不是生下她又抛弃她的母亲带来的吗!

陈樱哭到哽咽,到了最后,思维早乱了,前言不搭后语,声音闷闷的,还夹着咳嗽。

“大哥,他们欺负我……”

“是他们不好。”

“我没做错,他为什么凶我,我又没说不出国……他嫌我念书笨,又要送我出国读书,我怎么出国,我高中英语考那么差,他还要我念外国的大学……”

“是他自作聪明。”

“她说我是错误,是什么情投意合人的阻碍,可又不是我选的,让我选,我根本不想出生,这个世界对我又不好……”

“是她自以为是。”

陈樱抽抽噎噎的,总算止住泪水,看一眼他的衣服,眼泪又掉下两滴,有点绝望:“你的衣服——车里还有能换的吗”

到了这份上,她还记得贺振飞说过,江复生轻度洁癖,受不了有一点脏。

这下可好,他的衬衫胸口都快泡在眼泪里了。

江复生抽出干净的纸巾,替她擦脸,“不用换。”

陈樱说:“可贺先生他——”

“咖啡是咖啡,你是陈樱。”他又抽出两张纸,捏住她的鼻子,“擤鼻涕。”

陈樱怎么好意思,接过来,低着头自己弄好,扔进垃圾盒。

江复生看着她红红的眼睛和鼻子,往后靠在椅座上,轻吐出一口气。

紊乱的心跳渐渐沉寂,一阵一阵尖锐的刺痛,随着女孩平静下来的呼吸,终于得到了缓解。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用一如既往温和的语气说话,仿佛从未经历过刚才的一场浩劫,“以后别乱跑,我真的担心。”

陈樱说:“没乱跑,是江源他……”

她及时停下,不想在他面前告江源的状,转念一想,刚才她胡说八道了一大堆,好像已经告状了,她记不清楚,于是心中忐忑。

江复生下车,从后备箱取出两瓶矿泉水,又回来,拧开瓶盖,将其中一瓶给她。

陈樱咕咚灌了几口。

江复生看着她喝下,才问:“你刚说的是认真的吗”

陈樱一惊,急忙摇手,“告状不是,你能不能当没听见……”

江复生目光深邃,“陈樱,你说想生下我们的孩子。告诉我,这是你自己的决定”

陈樱低头,一只手放在腹部。

这时候,她突然很希望胎儿能动一动,让她知道这个孩子是活生生的,是确确实实和她血脉相连的。

没有。

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安安静静,无声无息。

陈樱并没有失望,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安宁。

“你不觉得你肚子里的东西,和你很像吗”

“……一个爹妈不要,没人看的起的野种。”

陈樱合上眼睑,心中默念,不会。

至少这世界上会有一个人爱她,陪伴她长大,在她孤单的时候给她一个拥抱,在她哭泣的时候递上一张纸巾。她不会被人欺负,因为会有人保护她、为她遮挡风雨。

为此,她,陈樱,一定会成为一个坚强的母亲。

她不曾拥有的母爱和童年,她的孩子会有。

陈樱点下头,“是我的决定。”

江复生说:“好。”

陈樱抬起眼睛看着他,忽然之间,很是愧疚。

说打掉孩子的是她,说留下孩子的还是她,朝令夕改,一天一个想法……这世界上,也许只有这个男人会无止境地包容她的任性。

陈樱说:“大哥,这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如果你不想生,你跟我说,我——”

江复生眉眼间聚起一点难以看透彻的神情,像温柔的棉絮,上面却覆着压抑的尘埃。

他伸手,极有耐心地梳理她散乱的发丝,低声道:“傻瓜,怎么可能。”

陈樱握紧手指。

江复生笑了笑,又说:“在车里等我。”他下车,给贺振飞打电话。

不到半小时,一辆秘书室公用的沃尔沃停靠在旁边。

贺振飞从车上下来,手里拿着文件袋。

他交给江复生,说:“卢克还没回来,他那地方一直空着,崔秘书带着几个人赶过去布置了,你现在开车,等你到,也差不多了。”看了上司一眼,又道:“放心,我只说是发小的急事,下班时间请她们友情加班,这人情记我头上。”

“这说词好,确实是发小。”

贺振飞一个激灵,“饶了我吧,您是大少爷,我可不敢认——用掉的钱,到时您千万记得给我报销,我穷啊。”

他回头,望向车里的陈樱,压低声音:“刚才我爸给我来了电话,家里翻天了……老太太从钟叔嘴里问出话,认定是江源少爷搞的鬼,正琢磨怎么整治他呢,非得要他掉一层皮不可。”顿了顿,他笑一下,“她老人家要知道是这走向,别说惩罚了,还不赶紧着给江源少爷送一份大礼。”

江复生往回走。

贺振飞开口:“江总,戒指。”

江复生停下,从他手里接过戒指盒。

贺振飞看着那红色的盒子,问:“你什么时候买的一直锁你抽屉里吗”

江复生不答,只说:“不是一直嚷着想早下班今天成全你。”

贺振飞对着他的背影嗤了声。

江复生回到车里,关上门。

他一只手握住戒指盒,攥在掌心,另一只手将文件给陈樱,平静的说:“这孩子的诞生应该出于婚姻,我们结婚。”

陈樱眨两下眼睛,点点头。

他接着道:“所以,你有两个选择。”

陈樱一愣,迷糊了,“结婚还有两个选择”

江复生轻笑了下,解释给她听:“我给你的是拟定的协议书,在我们婚姻期间,你有权随时要求终止夫妻关系,无论外在因素为何,我必须执行。”

陈樱问:“离婚”

“是。”

陈樱一想有道理,原来这就是成熟的人处理婚姻的方式。

于是,她严肃的说:“你也有这个权利。”

江复生却说:“我不需要。”

陈樱头顶一个问号,“为什么”

江复生一句带过:“因为可能性为零。然后——”

他凝视她,刻意放缓语调,让她能明白,“陈樱,如果你想低调,我可以保证,除了已经知道的人之外,我们的关系不会再有别人打听的到。有一天你想离婚,孩子之外,你能够相对轻松的抹去这段过往。”

陈樱又点头。

“如果你想公开。”江复生说,“我就昭告天下。登报、开发布会、全网通知。”

他的声音始终沉着、平和,可忽然之间,只这一句话,仿佛有了千钧之力。那双细长而温柔的黑眸浮动着克制的情愫,像极了浓重夜色中若隐若现的火光。

“那样一来,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但是,负面影响同样存在。你这辈子会被冠以‘江复生妻子’的标签,我们结婚,你是江太太,我们离婚,你是江复生的前妻。以后你改嫁、再婚、甚至外出被人看到,这个标签会永远跟随你,至少在媒体和他人眼里。”

陈樱起初听的一愣一愣的,慢慢的,所有信息沉淀下去,她懂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佩服。

——他怎么能想的那么周到!

她真诚的说:“你选吧。你那么聪明,你选。”

江复生笑了笑,摇头:“不行。陈樱,自己选的路,以后才能坦然承担后果。我可以给你时间,没有期限,你慢慢考虑。”

他启动了汽车。

陈樱看着他开车,看他握着方向盘的样子,多像掌握着命运、主导着人生。

她也要做这样的人。

为了她自己,为了她的孩子。

于是,陈樱思来想去,‘江太太’、‘江复生的前妻’,还是太沉重了一点。

先不说她,就是江复生以后遇见了喜欢的人,他想要另娶,难道结婚的时候,媒体也要登报一下——这是江复生的第二任妻子,早前他和前妻陈樱达成离婚协议……

不行。

陈樱下定了决心,说:“别公开。”

江复生说:“好。”

陈樱又说:“大哥,希望孩子以后的智商像你。”

江复生失笑,趁到了路口,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陈樱背靠后,长长出了一口气。

真安心啊。

在他身边,总觉得天塌下来、世界末日都没有关系。

陈樱以为他们是往家里去,偏过头,望着窗外发呆。

她都不敢想,如果今天没有江复生在,她会在崩溃的时候做什么。

就在不久前,见到南珍之后,她想,原来连带她来这世上的人,都认为她的存在是个错误,她的生命卑微至此。

可是因为有江复生,此时此刻,她坐在车里,有了坚定的信念,有了未来的目标,有了身份和……家庭。

过了好一会儿,车子停了下来。

陈樱揉揉眼睛,“到家了”

江复生温声说:“再坚持一下,嗯”

陈樱怔了怔,这才发现外面不是江家的花园,而是一间景区附近临水的独立咖啡厅。看四周景色,离江家老宅倒是不远。

夕阳正好。

这个时间点,骑自行车的和出来散步的还没出发,人们大都在回家路上或饭桌前,百家炊烟,这里反而门庭冷落。

江复生下车,替她打开车门。

陈樱以为他带她来看风景,便说:“景色真好啊。”

江复生笑了笑,“以后有机会带你来散步,今天不是为这个。”

陈樱便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了,只是跟在他身后,看他拿出一串钥匙,娴熟地拉起卷帘门,接着打开里面的两扇门。

门已经开了,江复生却不走进去。

陈樱问:“这是……你开的”

“一个老同学开的,他是意大利人,每年都有几个月回国待着,咖啡馆的钥匙会交给贺振飞保管。”江复生说完这些,沉默一会儿,唤她:“陈樱。”

陈樱抬起头,看着他。

夕阳湖水映在他的眼里,波光粼粼。

江复生说:“今天太突然,没能准备的更好。委屈了你,抱歉。”

他这么说,陈樱更懵了,“准备什么”

江复生推开门。

陈樱转过头,时间定格在这一秒。

柜台前,所有的桌椅都收了起来。

放眼望去,只有满地的红玫瑰花瓣,和正中围成一个心形圈的玫瑰花束。

十几个气球飞在空中,抵着天花板。有几个是动物形状的,显然是仓促之下问小贩购买,而这一片花海……他是买下了哪家花店吗

“大哥,你——”

江复生立在玻璃门前,对她微笑。

陈樱忽然明白过来,眼睛酸涩,声音颤了颤:“其实你不用……”她努力扯起唇角,想还他一个笑容,可笑的跟哭一样,“……其实你不用的。”

小时候,夏夜,外婆拍着她的背脊,给她慢慢地扇风,告诉她,总有一天,等樱樱长大了,会找到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孩子,他会带着花求婚,许她余生幸福。

然而江复生……他不一样。

这是个意外,从最初就非他所愿。

可他不仅包容她的任性和善变,替她考虑好了未来必将面对的问题,还给了她一个任何姑娘都曾梦想过的仪式。

他……原本不必做到这一步。

“从今天开始,你要相信,你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一切。只这一点,永远不要怀疑。”

江复生走到一边,俯身执起一束玫瑰,向她走来。

他身后是夕阳和湖光山色,他身前是一地的玫瑰和脸色苍白的陈樱。

终于,他站定,单膝跪地。

一手玫瑰,一手戒指。

“陈樱,嫁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入v三更合一。

其实我昨天已经写完了,可是改错别字改了……四十分钟 = =

说来也怪,天气预报天天警告明天有雨,然而我这里的晴天了起码三天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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