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一见容格神情十分激动地站起来,脸色在月光下显得苍白,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什么事,连忙追问道:
“族长是否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
容格转过身来一把扣住他的肩膀,手上力气很大,似乎是要借此控制自己的情绪,找一个支点。席慕见她如此,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抚地说:“族长不要太激动,慢慢想,想明白了再说,请坐吧。”
容格看了看被他握住的手,深深吸了几口大气才坐下。意识到自己的手被一个男子握住,她有点羞涩地抽了抽,席慕不着痕迹地松开。容格紧捏着一双手,渐渐平静下来后说:
“八、九年前我只有十岁,许多事情记不太清了,也不大懂。我只记得八、九年前,我的坎扎阿哥,突然和我阿爹大吵了一架。坎扎阿哥离了寨子出去,几个月都没有回来,阿妈十分担心,终于和阿爹一起出去找坎扎阿哥。半年后阿爹阿妈带着坎扎阿哥回来,我的坎扎阿哥,就是那时候没了断了三根手指。回来后,阿爹和阿妈就把阿哥关了起来,连家门也不许阿哥出去。我和金玉银玉想去给阿哥送饭也不允许。阿爹和阿妈都很生气,很担忧的样子。我问阿妈,可是阿妈什么都不肯说。”
席慕一听,注意到容格说坎扎断了三根手指,连忙问道:“你阿哥断了三根手指,是怎么断的什么样子”
容格伸手右手比了一下说:“中指骨头全碎了,补不好,无名指断了一截,只到这里。小指全没了。”
席慕想起在唐门时,唐大嫂复述唐文书昏迷前的话,其中似乎就提到断指人,但是没有更多的描述。于是又问:
“苗人都善于制毒用毒,你的族人应该也会,那你阿哥会不会也――”
容格募然想起,坎扎阿哥也是醉心于研制各种毒物的,点头道:“坎扎阿哥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连赤先生,以前到我们这里来过的汉人先生,也说坎扎的绝顶聪明浪费了。坎扎阿哥将心思都放在研究各种毒物上,也经常进山里采药,我认药的功夫,还是阿哥教我的。”
席慕立即火上浇油问道:“那以他的绝顶聪明,有没有可能种出夜蔓花”见容格又要着急分辨的样子,他立即摆手阻止,将唐文书遇到断指人而中毒的情形说了下来,只是隐下了唐门的事。
容格听了又是目瞪口呆,渐渐开始转为惊恐。以坎扎阿哥的智慧和聪明,如果有条件,夜蔓花被他种出来,制成毒并不是不可能的。但是――
但是她怎么想相信自己的亲哥哥,坎扎阿哥会去做那些为非作歹,毒害人的事呢而且,德珠土司也是夜郎人,夜郎人的后人怎么可能去害夜郎另一支后人呢
席慕好言劝道:“也许并不是你阿哥所为,金玉银玉说,你们的阿哥一年多年就离家不知所踪,或许受人所制也不一定。不如你说一说,你们这个阿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吧。”
容格闻言,轻轻一笑,想起坎扎阿哥,眼睛望向远远的不知处,陷入深深的回忆中,带着甜蜜和温馨述说着:
“坎扎阿哥,是一个很聪明,很好的人。比我们三个妹妹都大好多,比我大十岁呢。坎扎阿哥比我们早知道我们的族人是夜郎后人。我们族人,不论男女,都要等到十五岁成年后才由族长亲自教述夜郎的历史。阿爹说,坎扎阿哥小时候特别聪明,没有等阿爹阿妈告诉他夜郎国的事,就猜到我们是夜郎后人。”
说着她美丽的眼睛看了一眼席慕,甜蜜一笑道:“和你一样,我坎扎阿哥,也是看到家里的图腾猜到的。”
又笑了笑,望向黑暗的远方。
“坎扎阿哥不只聪明,还是个很骄傲的人。呵呵,我说的骄傲,不是你们汉人说的那个骄傲。坎扎阿哥的骄傲,是因为他是夜郎王族的儿子。你知道吗,古时候我们夜郎人很强大,这里,那边,还有更远更远的地方,都是我们夜郎人的土地。”
“阿哥说,我们的先人很勇敢,用你们汉人的说法是――骁.....”想了一会,似乎想不到那个词语。
席慕立即补充说:“骁勇善战。”
容格转头嫣然一笑,点头道:“对,骁勇善战。赤先生教了我许多汉话,但是很久没有说那么多汉话了,我有点想不起来。”
想起坎扎阿哥,容格又带着神往微笑说:
“坎扎阿哥很骄傲,他说,你们汉人太会伪装,还说你们汉人从古时候就开始污蔑我们的先人。你们汉人有个说话,叫夜郎自大,就是讽刺我们夜郎人的。但是坎扎阿哥说,古时候我们的先人王族,统治着广阔的土地,现在你们汉人的天下,四川、云南、还有这里,还有更多地方,都是我们夜郎人的住地。我们夜郎先人,不只勇敢,骁勇善战,我们的先人是真正的强大,不是象你们汉人所说的那样自大。”
“阿哥说,我们夜郎人,勇敢又淳朴,爱山爱水爱树爱花,美好的一切,我们夜郎人都爱。我们夜郎人还爱唱歌跳舞,还有许多唱诗和古老的传说。我们夜郎,曾经是个非常强大的国家!阿哥说,我们是夜郎的后人子孙,夜郎的光辉永远照耀着我们每个族人,先人的荣耀和血液一样,永远在我们这里。”
说着把手放在心上的位置,无比骄傲自豪地说:“在这里,在我们的身体里。坎扎阿哥说,这是永远不会融化的记忆。”
席慕轻轻点头,夜郎,确实曾经是闪耀的民族部落。不只是刚才容格说的那些地方,连湖广和广西部分土地,都是夜郎国控制的。
容格又望着远方,轻轻嘘了一口气说:“但是你们汉人,把我们夜郎国打败了。我们的族人,被迫分散,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从富裕的土地,逼到贫瘠的山里。很久很久以后,我们这些夜郎后人,都不太知道,自己还有哪些宗族在什么地方。只有靠族长,一代接一代讲述古老的故事,用记忆延续我们夜郎人的荣耀。许多夜郎人,渐渐变成了苗人,或许还有其他族人。”
“你刚才说我也许不是苗人。但我们的祖辈,是不准许兄弟姐妹之间结婚生孩子的,三代之内都不准许。要延续我们的夜郎血液,我们的祖辈和各种其他族的人成家,有了后代,包括我的阿爹和阿妈,也都是这样来的,否则就没有夜锦寨了。但是坎扎阿哥说,夜郎的血液,不是流在身体里,是刻在古老的灵魂里。”
“坎扎阿哥不喜欢你们汉人。赤先生在这里的时候,阿爹阿妈要我们去听赤先生讲汉人的学问,阿哥却不喜欢去。阿哥喜欢研究我们夜郎古老的文字符号,对比苗文,他说,这样能帮助他找回夜郎遗失的过去,许多族人渐渐遗忘的过去。坎扎阿哥,是真正的夜郎人。”
她转过来认真地对席慕说:“席先生,你能明白吗他的灵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