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传来机车轰鸣。不远处地下车库出口,白殇殇骑着粉红色亮漆的哈雷摩托,绝尘而去,没有任何一个记者逮到她,任明卿松了口气。
“她骑摩托车跑了。”他汇报道。
庄墨:“……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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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现场,柳菲菲坐在换衣间里读《浩荡纪》的手稿。
自从切切实实得知四海的死讯以后,她总是很恍惚。有时候觉得自己处于一个全然陌生的时空里,在经历一种全然不同的人生。越是临近婚期,这种神思不定就越是严重,唯一能带给她安全感的就是《浩荡纪》,她不免从书架上找来了陈年旧书重读一遍。
林澈说:“霏晴你叫霏晴这真是个怪名字,又下雪,又天晴!我还是叫你小师妹吧!”
林澈说:“小师妹,多谢今日藏肉之恩,从此以后有事我罩着你!”
林澈说:“小师妹,我要下山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算了算了,我是偷摸下山的,你也偷摸下山,那我们就变成私奔了,阿弥陀佛。”
林澈说:“小师妹,我答应过要罩着你的,可你看,我打不过雀金铜的弟子,你知道这事儿说明什么吗这说明信男人的话不如信鬼……诶哟诶哟!你轻点儿!”
林澈说:“游家山可算不上是好男人!他既不好吃喝嫖赌,又不好金石书画,人无癖则无深情,这种男人嫁不得!”
林澈说:“霏晴,师父已经不在了,你不习剑,谁替你习剑!”
林澈说:“这是我的师妹柳霏晴。别小看她是个姑娘家,她是我师父的亲传弟子,功力不在尔等之下。”
林澈说:“小师妹,我先走一步。”
林澈说:“小师妹,其实我与花铃……”
林澈说:“霏晴,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柳菲菲眼里掉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柳菲菲在论坛时代就追的《浩荡纪》,是四海纵横的第一批读者。签到京宇以后,四海写作很孤单,他本是个网络作家,如今失去了和读者第一手交流的渠道,稿子一经面世就是成稿,因此经常会拿来给她先试阅,询问她的反馈意见。
因此,这个世界上,除了四海纵横,就属她最了解《浩荡纪》。她是看着《浩荡纪》出生的人,看着十洲三海从一个粗糙的框架到丰富翔实的天文地理、风土人情。她甚至看过所有废稿,比编辑还要更清楚《浩荡纪》怎么从一个兴笔而来的念头,成长为一部鸿篇巨著。
她是陪着四海走过这一路的那个人,尽管谁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四海一直鼓励她写小说。柳菲菲当时在龙吟论坛也有个热帖,但是后来沉迷十洲三海,放弃了更新,他觉得很可惜。他认定柳菲菲对文字内容如此敏锐,不会没有自己的表达欲,邀请她进行联袂创作,就像他和玄原一样。
柳菲菲却有贼心没贼胆。她出生在一个传统家庭,高中时期看《新绘》都要偷偷问人借,上了大学成日都在学习,没有空暇创作:“等我毕业了,我就写一本试试看。”
“好,我等你。”
两人做了这样的约定。
后来柳菲菲考上了公务员,坐到了傅双机对面的那个位置,四海就陪着她一起策划了《散漫王侯》这本书。她是个新手,有想写的人和故事,却没有办法做出好的故事架构。是四海领着她一遍一遍做设定、理线索,奠定了《散漫王侯》极佳的叙事结构。《散漫王侯》最初的几万字,就是在那个时候写的。
那是柳菲菲最快乐的时候。
她走上社会,经济独立,回到家却还是个小姑娘,可以回到自己的卧室里,跟四海一起撰写天马行空的故事,看他最新写的稿子。四海谦逊温柔,博学广识,文字是他们共同的兴趣爱好,他们总是抱着电脑一聊一晚上。
一开始,《浩荡纪》的女主是花铃。但是某一天,四海写了一个叫柳霏晴的角色,跟林澈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们前一天刚感叹过相见恨晚。
四海还问她:“你觉得她和花铃谁适合做女主角”
柳菲菲闹了个大红脸。
就因为她的出现,整个《浩荡纪》的原版大纲都推翻重写了。
书里的柳霏晴在等着林澈牵她手的那一天,书外的柳菲菲也在等四海告白的那一天。
某天,四海在q上跟她说,他要回一趟b市看他收养的孩子,想顺道跟她见一面。
那个时候他们相识已经五年了。
柳菲菲欢欣雀跃。那是她崇拜了五年的作者,也是她陪伴了五年的男人。
少女情怀总是诗。
他们约定在光口的奶茶店见面,可是他没有来,她等了一整天他都没有来。回去以后,他跟她说对不起,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上线。
作为赔礼道歉,四海纵横寄给她一套职业装,随后就消失了,她一直穿到今天。
柳菲菲觉得很伤心:不论如何,他应该给一声交代。他的头像就这样永久性地灰了下去,好像茫茫人海他们从来不曾相识,就像那些不眠不休的夜晚从不存在,就好像那些青涩的眷恋是她一个人的春秋大梦,这是她无法原谅的。
她迷惘地怨恨着四海纵横的不告而别。
书外的柳菲菲已经没有了指望,所以她想里的人是不是跟当初设想的那样,有一场天荒地老,生死契阔。
她急不可待地翻到终章,浏览着最后的字句,眼睛渐渐睁圆了。
林澈废了一条手臂,背负着花铃的血咒离开了仙盟,变成了隐于市井的高人。而柳霏晴独自飞升,创建了道雪宫,成为十洲三海第一位女宗主。两个人在某年某月擦肩而过,柳霏晴转身,林澈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眼看着她遍寻不济、一无所获又怏怏离去,林澈压了压帽檐――
我心爱的姑娘,祝你命里无我,却有山长水远、天高地阔。
“快要开始了,你衣服换完了没……怎么这种时候还在!”苏安闯进门来,看到柳菲菲又在开小差,气得抢过四海的手稿往外一丢。那些手稿只是简单装订的,被他这么一甩,散落成千万张,纷纷扬扬落满了整个屋子。
最近柳菲菲很听话,让干什么干什么,但好像整个人都没了灵魂,让他心里犯怵。此时此刻,他分明看到柳菲菲眼里的绝望,息事宁人地说了句算了算了,拽起她的手:“快走吧。”
柳菲菲脑袋里懵懵的,被他拉出了房间外。
“伴娘呢,伴娘怎么还没来”苏母打扮得花枝招展,脖子上戴了一串硕大的珍珠项链。
“伴娘她今天肯定来不了了!”前来帮忙的表妹道,“她上了热门呢!”
“怎么回事”柳菲菲回过神来问。她只有一个伴娘,就是白殇殇。
旁人把手机递给她,让她看那些性感照。
柳菲菲吓了一跳,又看到营销号说徐家也不要她了,赶紧从红包里搜出自己的手机给白殇殇打电话,可是打不通。
“还管她干嘛呀!”苏安一把抢过她的电话,关掉了扔到一边。
柳菲菲急了:“她遇上大事儿了,一个女孩子家的照片传得到处都是……我总得问一句,万一她想不开呢”
“这什么朋友啊,偏偏这个日子寻短见。”苏母晦气地呸了一声。
“我早就跟你说她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女人,早该跟她断绝来往!”苏安气道,“她就是个婊子。”
柳菲菲难以置信:“她是有点虚荣,但她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对我们一家都很好,每次见面都给你带礼物……这世上谁都可以睬她一脚,我们不行,这不是做人的道理。”她说着说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我就她这么一个朋友了……”
“她是你朋友,可我是你男人!”苏安吼完,叩着她的肩膀哄道,“别管别人了,咱们先把婚给结了!”
柳菲菲突然一把将他的手甩开。
“一开始,你不喜欢我打游戏,说女孩子不应该玩太暴力的东西,把我的游戏都给删了;然后你说,女孩子不应该看太黄色的东西,把我的个人志和日本漫画全扔了;接着,你不让我写书,说这个不是正经工作,对家庭不好,以后没时间带孩子;现在,我最好的朋友,她遇到了难事,你不要管她的死活,连我给她打个电话问句平安都不肯,让我跟她断交……爱好,天赋,友情,这些我生命里最美好的东西,你全都不喜欢,那你到底爱我什么!”柳菲菲大声质问他,“为什么你的爱要我牺牲掉我最重要的东西!你真的爱我这个人吗!”
苏安愣住了。
柳菲菲从故纸堆里找出最后那一页,脱下高跟鞋走了。
那页纸上写着:我心爱的姑娘,祝你命里无我,却有山长水远、天高地阔。
柳菲菲抱着朔大的婚纱疯跑到酒店外,慌不择路地跳上了一辆公交车。终于甩脱追来的宾客和新郎,她找了个位置坐下,攥着那张纸,不敢大声哭。
当时四海离开她,对她打击很大。她出生在一个观念老旧的家庭,父母对她很严格,却又没有太多指望,认为女孩子再优秀,以后还是要相夫教子。这导致她从小就是乖乖女,同时又相当不自信,觉得自己做不到很多事,因为她生来就是个女孩儿。
直到她在网络上误打误撞,认识了四海。
四海的青眼相待,让她第一次醒悟:也许我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也许我也可以写出很优秀的作品。
四海的不告而别,让她不但失去了恋人、朋友,也失去了唯一引以为傲的支柱。
现在看着那页结局,她突然意识到她犯了多大的错误。
她那时还年少,不懂爱情的模样。
她穿了这么多年四海送的职业装,却始终没能明白他隐忍的深情。
大路上突然传来一阵彪悍的马达,柳菲菲忍不住被吸引了目光,朝音源处望去――
白殇殇突然听见有人在叫她。
她瞥了一眼后视镜,对面车道驶过一辆公交车,柳菲菲拍打着公交车窗。
她掉转车头,驶到了对面的公交车站,柳菲菲穿着婚纱、拎着高跟鞋从上头跳下来,两个人都上气不接下气。
“我正要去找你!”两个人同时说道。
两人为这默契忍不住笑出声,又同时开口――
“你没事吧”
“你跟四海纵横才是天生一对。”
柳菲菲的迅速红了眼圈,白殇殇尽量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和你约定的前一天,他和玄原一起去了珠宝店,用《浩荡纪》第四部的稿酬买了这个戒指,他当时是打算求婚的。可是他晚上腹痛进了医院,检查出来是晚期肝癌。”
柳菲菲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大颗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
“你曾经遇到过那么好的爱,不要委屈求全。”白殇殇鼓励她道。
柳菲菲哭了一会儿,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收到了他的手稿,已经明白了,所以我来找你。”
爱一个人不是霸道地占有、无尽地榨取、折断她的翅膀,而是不管我在不在你身边,你都一定要自由,独立,幸福。
“走。”白殇殇跳上了摩托,示意她上来。
“你身上有酒味,你喝过酒”
白殇殇:“……”
“我来吧。”柳菲菲把她从驾驶位上赶了下来。
出于对高达的喜好,她们都有摩托车驾驶执照,她们就是从那以后慢慢变熟的,梦想有一天可以开上哈雷摩托,自由自在地去青藏线骑行。
这是她们还是少女时候的小秘密。
等她们自地下车库返回白殇殇的公寓,屋子里有任明卿和其他人的说话声。白殇殇循声望去,竟是背着背包、风尘仆仆的叶瞬。柳菲菲从他的颜值认出了他的身份,激动地看了一眼闺蜜。白殇殇垂下了眼睛,恼怒又羞愤。
“有人给你做危机公关吗”叶瞬问。
白殇殇愣住了,她以为叶瞬来看她落魄。
叶瞬走进室内,丢下了包,拿出手机叫了个化妆师上门:“今晚的京宇年会,你们俩必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