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无力的抬起手,片刻又蜷缩了回来。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无法抓住。
譬如沙子和水,还有知晓无法改变的那一刻。
他抓不住那位一心求死的女士,却能将小女孩带向安全的地方。
改变能改变的,眼下情况,就是这样。
加拉哈德看着一些人坠入深海,而另一部分人挣得了轮渡的位置。
自此,生与死将他们永隔。
在庞大的数字前,英灵也是无力的。
他无法变出更多的船,将所有的人都送往远方。
加拉哈德救不了所有人,他能做的,只有本着就近原则,救下能够救的人。
渡轮在小女孩的目送里远去,直至连一个小点也消失不见。
鲜红的血,将附近的海域染成赤色。有异化的鲨鱼寻着血腥味而来,绕着这片海域不断打转。
它们头生长角,却仅有半截,裂口处明显有被火烧灼过的痕迹。
海域在生命的流逝下被点燃。
“……只要纠正错误的话。”加拉哈德喃喃道:“那个时候,一切都能回归正轨。”
他俯身,牵住小女孩的手,盾牌似一叶孤舟,从血染红的海中。
前方的海水依旧宽广,海水下,则是那些已死之人绝望的哭。
年少的英灵,在哀嚎里前行。
盾牌划过水流,涟漪在他身后啜吻。
他支着小船,一趟又一趟将能够救起的人带往海洋中的漂浮物上。
一只又一只的变异鲨鱼死在他出鞘的剑下,目光凛冽如刀。
然而,即便将所有的鲨鱼杀/掉,也会有体力不支的人掉入大海。
海下埋着尸骨。
能做的,全都做了。
加拉哈德开始感到疲惫,魔力的积攒还没有到达顶峰,不足以再使用一次宝具。
这也是为什么他无法展开‘理想城’,将海水及一切伤害阻绝的原因。
在之前,他与立夏的联系就已经断开了,因此也无法用令咒瞬间补充足以使用宝具的魔力。
明明契约还在,却无法传达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来自藤丸立夏所说的话。
这种情况只可能是一个。
立夏被隔绝在了另一方空间之中,情况不明。
这令加拉哈德感到焦虑。
“——哗啦。”
这时,海水泛起浪潮,缓缓吐出一个人的脑袋。
他漆黑的发丝浸透了海水,黏在脸颊上,水濡湿过的痕迹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
天空上,有鸥鸟在飞翔。
天空渐渐清朗,风的吹拂下,他悠哉悠哉地又躺回了差点将他性命剥夺的海面里。
在刮过海水的风的催促中,他闭上双眼。
漂浮着,随流淌向远方。
孤远辽阔的海平面,有少年骑士以盾作船,扬帆。
加拉哈德坐在盾牌上,在海水波纹的起伏下,他感受到有什么东西触碰了盾的边缘。
而盾牌传来动荡方向,是他的身后。
于是,加拉哈德的背影晃了晃。
“……你回来了。”少年英灵语气平淡,没有意外,也没有惊讶。
不需要回头,他也已经知晓了来者的身份。
“太宰治。”加拉哈德唤了声来者的名字。
“是啊。”太宰笑得清朗,“我回来了。”
孤零零漂在海洋上的,从一个人变成了三个。
“你从哪里捡来的小女孩?骑士先生。”太宰看了眼蜷缩在加拉哈德脚边的小孩。
没有恶意,当然,也谈不上什么热情。
加拉哈德看着太宰治手脚并用的爬上了盾牌,没由来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你是人类。”
一直都是人类,不比任何其他人色彩黯淡,是鲜活的存在。
从来没有丧失过为人的资格。
他们一起蹲坐在盾牌中心微凹的圆的边沿,并将脚放在里面,对立而坐。
狭小的空间,却非常安全。
象征护佑的妖精文字在魔力的注入下一直在运作,隔绝开风与水,让这孤舟一般的盾牌得以平稳前行。
天真清啊,海也真静啊。
如果理想乡能被常世之人所见,那么,大概是会像加拉哈德所持的圆桌盾牌一般。
如平静的小岛,被无穷无尽的海洋包围。
“……你看清了吗?”太宰在笑。
但是,这层虚浮的笑容中,加拉哈德看到他的内心在下雨。
在鸢色眼睛的注视里,加拉哈德似懂非懂的问他:“看清什么?”
“人间。”
或许,人类自最初开化的时代,就不应该扬帆远航。
从无知而生,到无知而死。
这样,或许才是最幸福的。
此时,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很静,却不至于尴尬。
加拉哈德没有对太宰治事先完全不告知他接下来做法的行为进行诘责。
事情发生的进行时,他没有问太宰那么做的原因。
当然,在紧张到连呼吸都是奢侈的情况下,也没有时间去问。
那个时候,太宰治走进了贝希摩斯的喉咙中,似是在巨兽的吞咽中不断向下。
在那一刻,加拉哈德的确是慌乱的。
他曾是陪伴那个向模糊不清的未来夺回一切的少年,走过了一整个周目的英灵。
所以,没有人会比他更加明白……关于藤丸立夏的身边,其实是‘需要人类’的这一事实。
这一次,少年的身边出现了陪伴左右的人类友人。
所以,当太宰治像是主动被吃掉一样,自愿走向死亡时,加拉哈德说出了那一句‘拜托你’。
并非是讲给任何人听的,而是对于世界意志的诘责与质问。
正因如此,在巨兽嘴巴闭合的那一刹,听到属于太宰治的声音时,他才能如此果断,毫不犹豫按照太宰所说的去做。
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
加拉哈德认为太宰治总会有什么办法,能够让身为盾兵阶职的他的固有技能奏效。
比起信任,更像是孤注一掷的一厢情愿。
而事实证明,这次的博弈,是正确的。
而现在,事情结束了,他终于有空闲向太宰治询问和求证一些东西。
“你的‘异能力’是将一切接触到你的非物理能力无效化,对吧?”得到太宰治的肯定后,加拉哈德继续道:“那么,我施加在你身上的技能,究竟是怎么维持住的?”
按照太宰治的说法,以及最开始时他阻止加拉哈德向他施加技能的行为来看……无论是不是对他本人有益,都应该被名为‘人间失格’的异能力抵消才对。
但是,按照他现在毫发无损的联想,加拉哈德的两道技能必然是作用在了太宰治的身上。
这是悖论,其结果本应相互对立。
“我的异能力能将触碰身体的一切能力无效化,不用怀疑,这样的描述绝对正确。”太宰笑得云淡风气,似乎并没有将之前贴近死亡的惊险放在眼里:“不过,针对这点的应对措施在很久前我就考虑过。毕竟在自杀道路上摸索了那么久,不可能一直除却受伤外完全一无所获。”
“所以?”加拉哈德用单侧露出的眼睛打量着他。
“针对于这点的应对措施——利用心跳停止跳动的0.5秒使你的固有技能可以护持在我的身上。”太宰治的笑容看起来还带着充满清爽感,不至于让人讨厌的炫耀与意气,“心跳停止,也就是所谓的‘死亡’。”
他笑得从容,藐视死亡的艰辛。
太宰治。
常年游走与生与死的边缘的人,数次的自杀经验,以及其中多次只差临门一脚的死去。
死亡的门槛从来都不是白触摸的,这让他摸索出了控制心跳的方法。
“……看我捡回来了什么。”太宰治沉默了片刻,将目光放宽至辽远的海平面上。
他把手探进海水里捞了一把,黑漆漆的东西从水下浮现,直至被太宰的手捞出水面。
是一只猫。
纯黑的毛发,金色的眼睛,迷人的无可救药。
黑猫眨了眨眼睛,注视着碧蓝的海水,嗓音轻柔的发出了一声——‘喵’。
加拉哈德死死地盯着这只被太宰治从海水里捞出的猫咪,说来很不可思议,猫的毛发自脱离水域的那一刻便干爽蓬松了起来。
“这个是……”不待加拉哈德说完,太宰治便打断了他。
“是的。”太宰是这么说的,“魔物从天上坠落,来到人间。”
“不过,目前只是猫,仅此而已。”太宰治用手指挠了挠黑猫的耳根。
猫咪亮着爪子对他,似乎对他的触碰很是讨厌。
太阳的网广撒在海面上,粼粼的光漂亮又耀眼。
他们将在海上漂浮,不知时日,也不问过程。
只需要知道,他们终会在海滩上,与黑发蓝眼的少年重逢。
这样,就可以了。
“――那么,感想如何呢?”富江挥了挥手,画面上的时间定格在了这一面孤舟上。
浑身是水的太宰,手间刺剑泛着血色的加拉哈德,以及两人之间神色懵懂安静的小姑娘和一只傲慢的黑。
“你知道那座人工浮岛的名字吗?”他不待立夏回答便说道:“是‘伊甸’。地上的乐园,也是神的花园……如何?这个名字很狂妄吧?”
“但是起名为‘伊甸’也是没有用的,这只是人工产物,只有岛上的人还算像话。”他笑得畅快,“像夏娃一样,经不住诱惑,愚昧而又无聊透顶。”
“……”立夏迟迟没有说话。
“喂。”富江开口催促道:“你应该看到了吧?那艘船上,那些只顾自己的人。”
立夏无言的点了点头,那双蓝眼睛里的情绪沉稳而又悠长。
“为了那张活下去的‘船票’将别人推下水,又被其他人推落。踩踏着别人的头颅不断向前,只为上船。”
“你想要救的家伙,只是这种东西罢了。”富江的笑容里划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恶意。
“嗯。”立夏的声音轻轻的,有些无奈,“我知道。”
“所以啊……”黑发黑眸,容颜昳丽的少年高傲的扬起下巴。
然而,话还不待他说完,便被打断了。
“我知道,我付出一切换回的一切里包括了这样的人。”他神色平静到可怕,眼神清澈的,像流淌的净水。
“但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面对神色狞厉起来的富江,立夏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善与恶,缺一不可。”
“你――”富江看起来快要气疯了,銮金色在他黑色的眼睛里疯狂燃烧。
“没有善,就要绝望。”他想到了一个人……应该说,是一位英灵。
白色的头发,茶色的眼睛。
一身神父装束,相貌俊美,举至雅然的少年圣人。
其名――
天草四郎时贞。
‘万能的神啊!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这次我一定……必定会……将世间一切的善纳入掌中!’
正如这话一样,最初,他的愿望是想要拯救全人类。
第三法,灵魂物质化。
第三法代表着什么呢?没有苦恼,也没有痛苦,更没有绝望。当然也不必在对死抱有实感的同时为了求生而拼命挣扎,不会有资源抢夺,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也不再有意义。
而全人类的第三法,大概就是全然的幸福与救赎。
但这同样也不是正确。
“知恶为善,才是真正的善良。”少年给出了他的答案。
“我是个没用的人。”他这么说道:“没有那么多人来帮我的话,就什么也做不到。”
“我用尽一切,也只能延续人理与未来,而无法拯救人心。”曾死过一次的少年,眼中没有负面情绪,岁月不与尘埃。
“我相信未来的无限可能,到那时候,关于善与恶的褒奖和惩处,就是所有人的事了。”
“……世界对你不公平。”富江看上去很难过,心中的洪水想要淹没世界,却无处宣泄。
“我对世界也不公平,实际上我算是个自私的人。”立夏笑笑,“我啊,上一周目的时候,只是想让身边一直很关照我的人活下去,一起看看天晴时的迦勒底。”
“而这一周目,我想要朋友们能够在现世安稳的生活。”最后,少年下了这样的定论――
“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平庸一生,崇高一瞬。
就因为那一瞬而鼓起勇气来的时刻,人类才会那么光辉璀璨。
无论多少次,名为藤丸立夏的少年都会为了几个结下羁绊的人,踏上所谓‘救世’的征途。
昂首挺胸,大胆向前吧!
你的前方,灿烂遥远的星河都会为你而汇聚,亲吻指尖。
那双天空色的眼睛像是会发光一样的熠熠生辉。
这也让富江明白了一件事。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变化从他的发梢开始漫延,“我都无法改变你的想法。”
“既然如此,只要敲碎你的膝盖骨,把你关起来就可以了吧?”富江口中的语言,已经变成了一种极为奇怪的韵律。
像唱歌一样的轻灵,而那些繁复言语中的含义,却又会在人的脑海中直接响起。
富江化作线条优美鲸鱼直冲天际,遨游玉空中,俯瞰着大地。
他身侧如翅膀般的鱼鳍,一边是自然的斗转星移,而另一边,则是人类都市破败的钢筋水泥。
鲸鱼有一双点燃至炽盛的金色眼睛,以及由蓝渐变至深黑的躯体。
“来吧,这里只有我们。”他向立夏发起了战斗的讯号及邀请。
“爱德蒙。”立夏看着鲸鱼,神色严肃的呼唤了岩窟王的名字。
‘……哈,只有在有用的时候才会想起我吗?’岩窟王的语气略带讥讽,‘我冷酷的共犯者哟。’
正当伯爵想要说‘不过力量你大可拿去使用,毕竟我是隶属于你的复仇鬼’时,他听到了立夏毫不留情的拒绝。
“不,我希望你能够不要插手。”少年挥散了脸颊庞黑炎凝聚成的小手。
“――拜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