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偃幼时人人都夸他容颜精致, 将来必定要迷倒一群女孩儿,注定是要姻缘圆满。
再大一些时,他便是父皇身边唯一的皇子, 是大权在握的滟妃捧在手心里的挚宝,人人都道他这一生必定顺遂如意。
他们说的不多不少, 一个都没中。
长大后的江偃只爱上了一个姑娘, 可偏那个姑娘爱上了他的皇兄, 跟他皇兄爱恨纠葛了几年, 最终得成圆满, 跟他皇兄过着小打小闹却情义笃深的安稳日子。
初回长安的几个月, 江偃日日夜夜都在为宁娆担心, 甚至在心底设想过无数可能,万一她再也醒不过来了万一她十几二十年后才能醒万一某一天她撑不住没了呼吸
终归是把所有恶劣的结果都设想了一遍。
可最终他发现, 不管结果多不尽如人意,他连同他的皇兄都没有第二种选择了, 唯一留给他们的就只剩下一个字,等。
难道如果她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们就可以弃她于不顾了吗难道如果她十几二十年后才能醒, 他们就可以不管她了吗
不可能。
好在, 宁娆最终是醒了。
得知喜讯的那日其实江偃已经进了宫, 他一路飞奔去了桐花台, 远远看见皇兄斜身抱着宁娆坐在桐花台前的石阶上, 宁娆的身上披着厚重的棉披风, 被皇兄护得严严实实。两人容颜上都含着淡淡温馨的笑意, 仿佛是在追忆一些欢乐的事情。
江偃的脚步骤然而止。
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响起,微弱却又坚定到这里吧,你该止步了。
他无法欺瞒自己的内心,便只有强迫自己远离。
江偃回府后,清点了这些年积攒下的家赀余产,连同食邑和封底,让管家给他列了个单子。
他等了一个月,让皇兄和宁娆好好享受了九死一生而来的团聚之后,才拿着这些东西进宫去面见皇兄。
“这些年臣弟的家底都在这儿了,不点不知道,一点发现自己还是个富豪。我想把它们都留给英儒。”
原本神情平和的江璃骤然一僵。
“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偃缓缓一笑“皇兄不要紧张,臣弟是觉得在长安呆腻了,想出去走走。”
江璃定定地凝着他“出去走便是,何必要”
“臣弟想着,既然已经出去了那就不要再回来了。”
江璃面容上的平和尽数裂开,眼底有什么东西飞速陨落,显得很是怅然“为什么朕对你不好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说出来,朕可以”
“皇兄。”江偃拖长了语调,含笑着止他“你知道,臣弟没有不满意,只是觉得长安带给我太多不甚美好的回忆,我一直留在这儿总能想到过去那些事”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和江璃比起来,长安带给他那点痛苦哀伤根本不值一提。
在那一刻,他突然释怀了。
并不是从前那般拼命劝说自己,拼命克制自己本心,强求来的释怀,而是真真正正清风灌顶,霍然开朗。
他清淡一笑,如春风拂醉,不沾染丝毫的尘埃“其实我心里一直很内疚,若是没有我,皇兄也不必遭那么多罪。”
江璃深深地凝望着他“这不怪你。”
江偃笑道“皇兄不怪我就好,左右这些乌七八糟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咱们也该往前看。”
江璃道“既然你也都想通了,那干什么要走”
江偃垂眸默了片刻,坦诚道“我心里也有放不下的东西,可是却必须要放下,所以我想离开,出去看一看。”他一笑,俊秀的眸中划过狡黠的明光“没准儿我能找到我的真命天女,也未可知。”
他将话说到这份儿上,江璃不好再强留他了。
御座之上的皇帝陛下沉默了良久,声音低徊道“那你打算何时走朕跟母后还有阿娆说一声,聚在一起给你践行。”
“别。”江偃连忙摆手“臣弟平生最怕的就是别离时那凄凉惨淡的情状,皇兄就让我自己一个人静悄悄地走,谁也别惊动。”
江偃如是说,也如是做了。
他回到府邸粗略收拾了一番,去景陵祭拜过父皇和母妃,便选了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骑一匹紫鬃骏马,迎着清风如醉,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地走了。
刚出了城门,走到百十里亭处,远远看见了江璃领着英儒等在那里。
英儒一见他来了,忙挣开江璃的手,扑通着小短腿跑上来“小叔叔,小叔叔,你要走,怎得也不跟英儒说一声,英儒心里好生舍不得。”
英儒这孩子向来机灵通透,凡事不来虚的,边说着边费劲儿地把已准备好的包袱拖到身前,“你要出远门定然是需要钱的,英儒给你备了一千两白银,都是上好的雪花银,没有官府印戳,你放心用着吧。”
江偃愣了愣,只觉心里一暖,刚想抱一抱英儒,却见他又扑通着小短胳膊费劲儿地从衣襟里摸出一块令牌。
“这是东宫玉令,小叔叔你要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就拿着它去找当地官府,他们会把你送回来的。”
江偃
“说什么呢。”江璃挥了挥衣袖,大义凛然道“我此番是要出去闯荡江湖,仗剑走天涯的,什么混不下去,凭我这等人才会混不下去”
说完这话,他看见远远站着的皇兄微偏了头,像是默默地叹了口气。
豪言壮语既然放出去了,就等于是切断了自己的退路,江偃立志,此番不靠荫佑,不靠兄长庇护,定要靠自己在这清平盛世里闯出一番天地。
他先去了陵州。
陵州乃是大魏江氏的龙兴之地,历来豪杰云集,作为江氏子孙,江偃听惯了太祖皇帝当年如何挥剑平天下的豪气,向来对此心向往之。
然而陵州子民对他却不甚友好。
住客栈的第一天银子就被偷干净了。
当然,也没有确切证据说这客栈就是个黑店,相反的,客栈掌柜还十分殷勤热心地陪着江偃去官府报案,跟着跑前跑后,还承诺,直到江偃找到新去处,在此之前他可以一直住在这儿,食宿全免。
如此周到,江偃都不好意思再去责难了。
他身上没了钱,又人生地不熟,除了继续住在这儿还能去哪儿
过了半个月深居简出,混吃等死的日子,江偃实在耐不住了。
这陵州官府的办事效率甚低,都半个月过去了,连个贼影都没摸到。江偃无法,便日日蹲在衙门口,逼着他们快给他去追回失银。
衙门里的人待他还算友好,奉茶拿点心,还每天换着人陪他聊天,可就是一样,案子毫无头绪。
如此又蹉跎了一个月,衙役实在按捺不住了,跟他说了实话。
“这案子难办。”
江偃问“哪里难办了”
衙役道“你可知你住的客栈是谁开的”
“谁”
“是我们县太爷的小舅子。”
江偃愣了愣,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你们县太爷的小舅子监守自盗,黑了我的银子”
衙役无奈道“你知道我们县太爷小舅子是什么人吗那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年年播善款出去济弱扶贫,说实话,单他每年散出去的钱都不止这个数了,他会贪你这点钱吗”
江偃已濒临崩溃了“那到底是谁干的”
“我就这个意思,你想想,敢在县太爷小舅子的地牌犯案,犯了案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难以追查,这人定然不是寻常人。跟你说实话,这些日子我们可劲儿地追查,愣是一点线索都没有。我瞧你啊是个大好男儿,还是别在没希望的事上多浪费时间了”
江偃垂头丧气地从衙门里出来,本是一片雄心出来闯荡,怎料大业未成而中道崩爼,连盘缠都丢了,可惜了英儒的一番心意,可惜了那上好的雪花银。
他正心情低徊,忽听身后有人叫他。
“你,对,就是你。”
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姑娘,梳着回云髻,妆容淡淡,眉目很是俏丽。
“这青天白日的,你在衙门跟前垂头丧气的做什么”
她下颌微抬,显出几分英气倨傲。
江偃心情甚糟,没心思与她费唇舌,只敷衍道“我丧我的,干了你什么事”
那姑娘眉毛一翘“怎不干我事我是这家的大小姐。”她指着县衙大门,满面傲娇道。
江偃头都没抬,继续敷衍“哦,原来是县令大小姐,佩服佩服,失敬失敬。”说完,转身就要走。
“站住”
那姑娘追了上来,挡住他去路,不满道“你什么态度不过就是丢了点银子,至于嘛”她将手抚在下颌,仔细瞧着江偃,秀致的面容上浮掠出几许暧昧不明的笑意“瞧你长得这么好,穿得又这么好,不像是寻常人家出来,莫非家里也是为官的”
江偃道“在下一介草民,无权无势。从前家中还有几分薄财,可惜家道中落,那丢了的一千两银子已是我的全部家当了。”
他在出来时就打算闯荡江湖顺道光交天下仁义豪杰,既然要交朋友那自然是要报家门的,因此自己的门第来历早就想好了。
只是没想到,第一次说出来不是对着英雄豪杰,而是这么个小丫头片子。
那姑娘听了他这番说辞,倒没有显出怀疑,只是望着他,目光略有些复杂,道“既然那银子对你如此重要,那我帮你找。”
见江偃没什么反应,那姑娘挺直了胸膛,道“我叫关秀,自幼随外祖父学武,又看惯了我爹审案,可以说是文武双全,你那是什么表情瞧不起人吗”
江偃道“我不是瞧不起你啊,只是这案子官府都没招了,你一个小丫头”
“你这人怎么这样官府没招了你就可以放弃了官府是神啊,他们办不了的案别人就一定办不了吗你看着是个贵公子,怎么遇事如此不坚定,不硬气。”
江偃细细捉摸了一番她的话,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略显松动“那你说这案子从何查起”
关秀抿唇一笑“自然是从我舅舅的客栈开始。”
两人结伴回了客栈,掌柜有事出去了,伙计忙着招呼客人,见大小姐来了,忙殷勤地出来迎,围着关秀道“小姐怎么亲自来了掌柜一会儿就回来,小的给您倒杯茶”
关秀脚步迅疾地上楼,未见停顿,只道“这些日子店中可有奇怪的人来”
伙计道“哪有什么奇怪的人,不过是官差来查了几次案。”
说话间,已到了江偃住的那间客房。
关秀嫌伙计聒噪碍事,三言两语把他打发了,背着手,开始看这屋里的陈设。
木桌木椅,竹篾薄帐,窗下放着几本书,关秀拿起来看了看,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学问人。”
江偃倚在门框上,越发觉得这姑娘不像是来查案的,倒像是来查他的,随口道“寥做消遣而已。”
“消遣这些书都挺艰深的,你说是看来消遣的”关秀眼珠滴溜溜转,精光内蕴,试探道“看来你家中颇重学识,应当是在你幼时就请了名士大儒来授课吧。”
江偃心道废话,他在十三岁前是长安城里唯一的皇子,这普天下但凡是能请到的名士大儒,他母妃都会想方设法给他请来。
他虽顽劣,虽资质不如江璃,但好歹被生灌硬塞了多年,出了京城到任何一处,都不会逊色。
江偃胡思乱想,突然开始发愣。
是呀,他本就不是一个逊色的人,之所以这么多年庸庸碌碌毫无光芒,是因为他的身边有一个太过明亮耀眼的兄长,明月光芒熠熠,那身边的星星自然就会显得暗淡。
他摇了摇头,浮掠出一丝苦笑。
关秀见他这副模样,将书轻轻放下,道“我只是随口一问,没有探听你的意思,你若是不想答就算了,我不会强求,你也千万别觉得不快。”
江偃看向她,听她讲话说得这般客气,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解释道“不关你的事,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有些唏嘘罢了。”
关秀摆了摆手,豪爽道“既然是让人唏嘘的往事,那还想它干什么”
江偃歪着头一思索,心道还真是这个道理,既然是有些别扭又不甚美好的往事,还整日里揣在心里做什么
那边关秀已转了一圈,拍拍手,道“我大约心中有数了。”
江偃冷眼看着她强凹出高深的神情,不接话,果然,她先沉不住气,道“你听没听过柏山出了一个名盗,号奉义道人,自称侠盗,专门干劫富济贫的事。”
江偃两月前还是长安城里金尊玉贵的楚王,上哪儿去听说这犄角旮旯里什么侠盗。
他摇了摇头。
关秀道“此人据说当年曾拜高人为师,有一身好功夫,尤其是轻功。因此作案时专挑高门大户,去翻别人翻不了的高墙,去盗别人不敢盗的东西,而且盗了之后专门把钱分给穷人,因此在江湖上还颇有些名号。”
江偃只觉信息有些杂乱,尚来不及细想,但只听了最后一句,便有些犹疑“听起来倒像是个好人,他当真劫富济贫得话,那这事不如就算了吧。”
“什么算了富人的钱难道就不是钱了吗”关秀义愤填膺道“此人自诩侠义二字,但却一杆子打倒,不论好坏,凡是入了他眼的富户,都等着遭殃吧。许多人家是有钱,可人家的钱财也不是凭空掉下来,都是辛苦挣来的,凭什么要给他去博仁义再者说,这天下如今乃是治世,君贤臣明,用得着他在这里沽名钓誉吗”
别说,她这一席话倒是说进了江偃的心坎里。
他皇兄自登基后,便着力奉行轻徭薄赋,与民生息,自渔关一役后更是放开了对云梁人的禁令,如今天下一派盛平,并不见有什么灾难疾苦。
江偃越想越觉得这事透着蹊跷“那照你这么说,这个奉义道人不是个好人。”
关秀道“他是不是好人另说,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这般不问自取,官府必定是要拿他的。这样,你先休息一晚,明日我再来找你。”
看出来这个姑娘是个风风火火毫不拖泥带水的性子,说完了直接就走了,也不等江偃再说些什么。
夜间,江偃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越想越觉得这事蹊跷。
关秀都说了这个奉义道人是个专门劫高门大户的,听上去眼界甚高,怎么会看上这么个小客栈莫非是冲着这县太爷小舅子来的
可若是这样,直接去劫县衙不是更好,何必非盯着这么一个乐善好施的大好人,这不是与他侠盗的名声准则相悖吗
且听关秀的描述,这个奉义道人听上去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不至于说是连区区县衙都不敢劫。
江偃翻来覆去想了一夜也没有想通,第二日清晨,关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