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璃自登基后拟定了关于税负新政,涉其中的六部朝臣都应出席禀奏,可偏偏那一日大半朝臣告假,偌大的议事殿只稀稀落落地跪了些无关紧要的人。
九层御阶之上,江璃的手攥紧,青筋绷起,骨节被撑的森白。
朝会过后,安北王留了下来。
王叔年事已高,总还有几分体面,不免对着天子谆谆劝道:“臣知陛下怜惜皇后,可若要为了一个妇人而与群臣为敌,那与当年先帝偏宠滟妃、祸乱超纲又有何区别况且……这案子查下去也不会有结果,陛下就能肯定刑部、大理寺负责查此案的官员就是和您一条心吗”
御座上的江璃缄默不语,紧攥起来的手缓缓松开。
那日他将自己关在宣室殿里整整六个时辰,不吃不喝,紧闭殿门。
崔阮浩怕出事,命人去将宁娆请了过来。
宁娆进去时江璃正坐在南窗下的地上,c裳墨缎铺陈了一地,腿蜷起,手搭在膝上,隐没在一片黑暗里。
他听到响声甚至没有抬头来看一眼,只低着头,仿佛在出神。
宁娆从案台上摸出打火石,陆续点了几根蜡烛。
昏黄的光亮透出来,在地上勾勒出江璃沉默的影子。
“我不是一个自幼长在长安的太子。”江璃突然说话了,可他没有抬头看宁娆,只凝着地面,仿佛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我六岁被赶出长安,十六岁才回来,偌大的帝都,没有一点根基。太傅死后,满朝文武中甚至连一个我可信任的人都没有……”
他轻笑了笑:“我是天子,天子又如何……”
洒下一片阴翳,宁娆蹲在了他的面前,握住他的手,温声说:“都会过去的,你会成长,会一天天的变强大,总有一天会乾纲独断。”
江璃凝睇着她的脸,突然说:“我将稳婆赶走是因为她们中有人穿着浸泡了堕胎药的衣裳接近你,那些时日你总是身体不适就是这个原因。崔阮浩暗自带人搜宫,怕惊着你,才没有对你说。”
“我在离宫之前问过太医,他们都说你会足月生产……我至多去三天就会回来,没想到……会出后面的事。”
他说完,小心翼翼地凝着宁娆的脸色:“你信我吗”
宁娆一怔,缓缓笑开:“我自然是信你的。”
江璃倾身将她搂进怀里,嗅着她发间的清香,低沉地想,信我么是我让你陷入了命悬一线的境地,却是景怡冒死为你带来了太医,在你的心中一定是会为景怡留下了位置。
不管是你,还是父皇,你们都是牵挂着景怡的,我……永远也比不上他。
……
晨起,清泉寺三百寺众诵经祝祷,礼乐奏了三阕,阳光阜盛,春祭启。
宁娆和江璃着盛装率百官拜列祖列宗,拜四时之神。
当祭品送到祭台上,礼官开始诵读祝祷之词,宁娆偷偷看向江璃:“我昨天问了玄珠,这个月的月例还没发,可不可以先给我这个月的,从下个月开始扣”
江璃目不斜视,端平前方,干脆利落道:“闭嘴!”
宁娆没劲地剜了他一眼,把头转回来。
偏那祝祷之词太过拖沓冗长,念了足有半个时辰还没念完。
宁娆的身上穿了十二件礼服,头顶足金凤冠,在太阳底下晒得燥热,汗濡湿了里衣,紧拘在身上,难受,太难受了。
她又开始偷瞟江璃,发觉他在垂毓冕冠的掩护下偷偷闭上了眼,忍着笑问:“还得念多久啊”
江璃站得八方不动,雍容地回了她两个字:“闭嘴!”
宁娆瘪嘴,不死心地问:“从下个月开始扣,好不好我长到十五岁,还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她没指望江璃能搭理她,就是闲的无聊,想撩拨撩拨他。
可没想江璃突然开口:“好。”
哈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听江璃接着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准你从下个月开始扣。”
宁娆忙不迭想点头,可是头饰太沉,根本点不动,只能殷勤的热情的死命眨眼。
虽然江璃始终闭着眼,也看不见她眨眼……
“如果有人对你说,我想要害死你,你会信吗”
宁娆开始捉摸,昨天小静就非常激动、真诚地跟她说这皇帝不是个好人,想害她……当时她火冒三丈,义愤填膺地就来找江璃算账了,该是信了吧……
不对,要是信了还问个什么劲儿,就是觉得可疑才问的吧。
她敛着袍袖,笃定地说:“不信。”
江璃睁开了眼,歪头看她,隐有熠熠神采溢出:“为什么”
“我觉得吧,你这人虽然脸冷了点,话少了点,性子又有那么点别扭,但对我还是挺好的。你要是想害我,对我这么好干什么啊你都是皇帝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身上也没什么值得你图谋的。”
江璃看了她许久,面上一扫沉暗,透出些清亮来。
宁娆觅得了一些愉悦,觉得他心情还不错,忙追问:“可以从下个月开始扣了吗”
江璃又瞥她:“你该不会是为了讨我开心才故意这样说的吧”
宁娆满脸堆笑:“我要是再说些好听的,逗你开心,你会不会就不让我赔了啊”
江璃干脆道:“不会。”
哼!
宁娆扯着t衣袖子,气道:“再有人跟我说你要害我,我就信了。我不光信了,我还要找你拼命,我不光要打你,还要踹你。”
礼官诵祷和乐音同时戛然而止。
周围恢复了一片静谧,因此那句没来得及收回来的“我不光要打你,还要踹你。”格外清晰的散了出来。
她和江璃的身后是文武百官和清泉寺高僧。
而且……离得不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