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璋刚吃完早饭,准备去学校上班, 就听下人禀告说郑宜梁来访。
很快郑宜梁就气势汹汹的来了, 大老远地就开始嚷嚷道“君玉难不成我们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吗”
周德璋叹了口气,心想他这个小友就是沉不住气。他引他进去坐下,温声问“吃了吗要不要再吃点儿”
郑宜梁没好气地摆了摆手, “不吃, 气都气饱了”
周德璋用手点了点他“你啊, 就是这个急脾气。”
郑宜梁瞪了过去“这都什么时候了, 你还这么淡定”他气呼呼地问道“你知道报纸上现在是怎么说李景然的吗前天报纸上说他六亲不认两面三刀,是个有奶便是娘的小人, 昨天报纸上说他好色风流,威逼良家女子, 是奉天有名的地痞无赖,那都说的是有鼻子有眼, 再这样让那些无良小报编排下去,李景然的名声就真的臭不可闻了”
周德璋也皱了皱眉头, 眼中闪过一抹厌恶,但是他还是说道“我给李景然拍去了电报,他说他自己会解决的, 让我们不用担心。”
郑宜梁急了“他说自己解决, 这都三四天了, 报纸上那些恶心话还在继续,他就连澄清的文章都没发出,怎么能让人不着急”
“时候久了, 他就算澄清也没有人信了”
周德璋如何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只是“我相信李景然心中有数。”
郑宜梁目光微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看向他的目光颇为怪异“你该不会真的相信报纸上写的那些了吧”
周德璋哭笑不得,“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李景然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
他好歹也活了四十几岁,如果连个十几岁的少年人都看不穿,那他的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周德璋想起往日和少年的相处,不由感慨出声“不论李景然有怎么样的过去,我们认识的那个李景然是个惊才绝艳胸怀乾坤的少年天才,与我们相交的也是这样的李景然。至于他的过去如何,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郑宜梁默默点了点头,咬了咬腮帮子“明天如果明天李景然再不行动的话,我就自己行动了我的脾气还没有好到坐视朋友被泼污水而无动于衷”
李廷方沉默坐在主位上,下首处坐了两排,都是李家的族老们。
小厮进来时,就见老爷脸阴得都能滴出水来,明显正在强压着怒火。族老们也是面色不善,眼神直冒凶光。
小厮抖了一下,低下头不敢再看,声音细如蚊蝇“老爷,人来了。”
李廷方冷哼了一声,“让他给我滚进来”
几息后,一个微胖的中年人走了起来,他大概三四十岁,利目薄唇,鹰钩鼻,看起来就一副刻薄寡恩相。
他面不改色对上左右两排族老们的阴沉目光,冲位于上首的李廷方拱了拱手,沉声问道“不知族长喊我过来是为何事”
李廷方冷笑出声“李廷业,事到如今你就别装了我为何叫你,你心里清楚”
李廷业心下一慌,面上却露出一个惊异的表情,“族长这话是从何说起”
李廷方懒得跟他废话,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不管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你立刻登报,以景然父亲的名义澄清报纸上对景然的攻讧,恢复他的名誉。”
李廷业脸色也沉了下去“难不成报纸上说错了吗且不说他之前究竟做了多少荒唐事,就说他顶撞污蔑嫡母,又拐跑有婚约的亲妹,陷我李家于不义之地是有目共睹的。我即便是他的父亲,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这件事不存在。报纸上有正义之士看不过眼发声讨伐也是正常。”
虽然二儿子突然在报纸上发声打乱了他的全部规划,但是却也给他彻底掌控长子创造了一个很好的机会。那个畜生若想解决这件事,就必须给他好好道歉,他才能大发慈悲放他一马。
“糊涂啊”这次发声的不是坐在首座的李廷方,而是位于他左边下首第一位的族老。他站了起来,用力点了点李廷业,气的胡子都开始抖了“你以为李景然名声差了,你这个做父亲的名声就好听了”
李廷业沉默了一下,苦笑道“子不教父之过,那孩子变成现在这幅样子我也有责任。之后我会把他喊回家,好好管教的。”那个小兔崽子仗着有李廷方这头老杂毛撑腰,翅膀硬了,竟敢不把他放进眼里他这下就要让他尝尝忤逆长辈的后果
又一族老站了起来怒斥道“管教,到那时候他的名声就毁了我们李家这一代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才子,难不成就要因为你的不作为而毁了吗”
李廷业强辩道“这件事是他做错了,既然做错了就要接受惩罚”
李廷方终于听不下去了,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看着李廷业的眼神像是在喷火“蠢才真是蠢不可及真想不明白你这样的蠢蛋怎么会生下李景然那般灵慧的儿子”
李廷业虽然摄于李廷方往日的威严不敢回嘴,但是眼中还是浮现清晰的不服气。
李廷方几乎要被气笑了,为了避免自己忍不住打爆李廷业的狗头,他恭敬地侧了侧身,拱手道“二叔祖,你给他说。”
被他称作二叔祖的是坐在他右手下方第一位的老人。他之前一直耷拉着眼皮没有说话,此时才掀起眼皮看了李廷业一眼,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让李廷业不敢小觑。
这位老人名叫李德辉,今年已经九十八岁了,是目前李家最长寿的,也是辈分最高的人。虽然他现在看起来行将老朽,平时也大多在屋里含饴弄孙,不问世事,但是李廷业并不敢因此小看他。
李德辉可是前清的进士,官居二品,先后伺候过三位皇帝,一生不知道见过多少风浪,是人精中的人精。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这个长子,偏疼继室生的二儿子。”李德辉耷拉着眼皮,右手慢吞吞地盘着铁核桃“毕竟李景然之前行事太过荒唐,看起来前程自然比不上勤奋好学的二儿子,你不喜欢他也很正常。”
李廷业微微松了口气,笑着附和道“虽说当父亲的要一碗水端平,但是十根手指哪有一般齐我家那大儿子,那就是一个地痞无赖,吃喝嫖赌俱全不说,最后还吸起了大烟,我让他戒烟,他却顶撞嫡母不说,还直接拐带亲妹离家出走他在北平也不安生,写的文章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先前还蹲了大牢,成为了当局封杀的劣迹作家”
李德辉默不作声地听着李廷业对李景然以往罪行的控诉,直到最后一句话落下,他才掀起眼皮看了李廷业一眼“说完了那我说几句。”
“你想给你儿子一个教训,不想发表澄清的文章,可以。”李德辉抬起眼,迎上李廷业大喜过望的眼神,浑浊的双眼突然锐利逼人“把你关起来,找人用你的名义发文也是一样的。”
李廷业大吃一惊,额头上的汗立刻就出来了,他强笑道“二叔祖这是说的哪里话,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李德辉笑了一下,看向他的眼神是一片冰冷“玩笑老夫可从不开玩笑。”
他站了起来双手背后,轻声慢语发出诘问“李景然为何做了十几年地痞无赖,一旦离了你身边就性情大变,写出了如此锦绣文章”
“你知道李景然在北平都结交了什么人吗你知道他那次入狱最后是被薛大帅保释出来的吗你知道有多少位先生写文称赞过他的文章吗你知道我李家已经多少年没有出现这般的少年天才了吗”
“我不求你作为伯乐率先发现千里驹,现在千里驹自己展露才华大放光彩,你就安安分分的捧着不好吗”
“你以为所有人都看不出这件事是你在后面搞鬼吗你以为”他轻笑一声,声音越发柔和“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李廷业脸色清清白白好不精彩,却还是强撑着反驳“我自己儿子他有几斤几两我再了解不过了,他不可能写出那样的文章,必是”
李德辉笑眯眯地打断了他的话,“代笔李廷业你这把年纪真是活到狗身上了。我要是你,就直接一根绳子勒死自己算了,你这么蠢是怎么有勇气活到现在的就凭你也配做我李家英驹的拦路石就算你是他父亲你也不配。”
他不给李廷业反驳的机会,看过去的眸光深深,格外有力量“你自己蠢就罢了,却还想拉着整个李家坠入深渊。你怎么不想想,你家大儿子为何前后判若两人”
他喘了口气,继续质问道“你宠妾灭妻,后妻歹毒心肠,李景然小小年纪就能想出自污的手段来保护自己,如此忍辱负重的坚韧心智,就连老夫年轻时也做不到。”
“你怎么不想想,以此子的心性和手段,若真是因为你恶了李家,往后几十年还长着呢,焉知他不会毁了李家”
李廷业冷笑出声“就凭他”
李德辉笑了“就凭他。我做官那会儿,下属有户人家,苛待庶子,你知道那家人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吗”
李廷业咽了咽口水“什么”
“后来庶子忍辱负重二十年,终于高中状元,入朝为官,一路青云直上最后官居一品,那户人家嫡枝科路断绝,一家人都要仰庶子鼻息过活。”李德辉慈眉善目地望着他“你想要我李家也这般吗”
李廷业脸色惨白,却还是嘴硬反驳道“二叔祖未免太高看他了吧不过是小孩子家家玩闹般写几篇文章,将来成龙成虫还是未知数”
李德辉脸上第一次没有笑容。
也是第一次停下了盘核桃。
他掀开眼皮,目光缓缓扫过李廷业和诸位族老,最终在李廷方身上停了下来,“李景然虽年幼,以他的才华和心性假日必成大器最重要的是他有一颗炽热报国心,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我们李家必须保住他”
李廷方轻轻点了点头,李德辉这才满意地笑了。
他斜斜瞥了眼懵懂中还有些不服气的李廷业,眼中闪过浓浓的厌恶。
他好像挥苍蝇般挥了挥手,对守在门口的小厮们说道“把你们的业五老爷关进房间里好好清醒清醒,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让他出来。”
李廷业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不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是李廷业我手下的粮铺不知道给家里带来多少进项”小厮捂住了他的嘴,强硬地把挣扎不休的男人拉了出去。
李廷方和其它族老们都冷眼看着这场闹剧,没有说出一句劝阻的话。这本来就是他们之前商量好的结果。至于李廷业手下的粮铺,本来就是李家的祖产。既然李廷业不成器,族中可以收回分给其它人。
李廷业要是听话了,这件事就和和气气过了,不会伤了和气。但是他就是不服不懂那么这个人就是废了,不需要费口舌,直接关起来反省就是。
李德辉叹了口气,目光中浮现匪夷所思的费解“李景然可是他的嫡长子,将来有出息了,还不是他这个父亲的脸面,为什么要这么急着把自己的儿子推到对立面上来”
李廷方说“我想他应该打的是用这件事来要挟景然乖乖听话的注意。”
李德辉摇头“真是蠢不可及。”他看向李廷方的眼中带着淡淡的欣赏“还好你当机立断,早点笼络住了李景然。那李廷业不能享受到的福气,日后一定会回馈族里。”
李廷方眼中也闪过淡淡的讥讽,“李廷业这么蠢的人,这世间也少有。”
“如此蠢货竟然能生出如李景然这般惊才绝艳的儿子,命运弄人啊。”他自言自语道“若是庶子也就罢了,偏偏是嫡长子,真是蠢不可及。”
李德辉重新坐回座位上,淡淡地对李廷方吩咐道“你等下就以李廷业的名义向报纸发文,帮助李景然恢复名誉。王氏就让她守祠堂,为子孙后代烧香祈福吧。”他顿了顿,仿佛自言自语道“李景然这般人物怎么能有如此糊涂的父亲长此以往怕是会为我们李家招祸啊。”
李廷方眉心一动,“二叔祖,您的意思是”
李德辉思索几秒,当机立断道“廷轩家不是还没有后吗就把李景然和她妹妹过继到他们家好了。”
李廷轩是李廷方的排行最小的亲弟弟,也是嫡子。因为早些年伤了身体,所以子息不丰,现如今膝头空悬,最近刚动了过继的心思。
李廷方有些惊讶。
“怎么,没想到老夫会做的这么绝”李德辉笑道“你觉得老夫此时应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努力劝导李廷业将功赎罪,不要伤了父子和气”
李廷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毕竟是父子,打断骨连着筋,父子哪有隔夜仇您这样做可是等于彻底斩断了两人的骨肉亲情,将来传出去恐怕不利于您的名声。”
李廷方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李德辉也明白他的意思。
哪有把嫡长子过继出去的
“老夫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就算牺牲了老夫一世的清明,此时也必须彻底解决这件事。”李德辉淡淡说道“只有这样,才能施恩于李景然,让他欠下我们李家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