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说,我已经快习惯了么殿下?”程双陆苦笑了一下,就近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凝神看了眼已然被剁得不成人形的韩昊,微微皱眉,惊异道,“他还没死?”
“当然不能现在就死了,”允僖轻轻一笑,淡淡道,“还有郇小二那份,要留着他亲自讨回来呢,现在死了,太便宜他了。”
“好了,你们几个,好好看着,若是把人看死了,”允僖抬起眼,冷冷地扫了那几个刚刚进来、被这场面弄得身心不适的士兵,寒声道,“你们也就跟着他一起去了吧。”
被看到的士兵只觉得浑身上下骤然一凉,各种不忍、恶心的心思瞬间被允僖清凉的眼神一扫而空,一个个规规矩矩地跪下应是:“是,殿下。”
然后轻手轻脚地抬起地上已然不能被称之为人的韩昊出去了。
“我们有话出来说吧,留出地方让他们把这里清理得干净些吧,”允僖起身,一边擦着剑一边随意道,“人家店家以后还要做生意呢。”
“殿下,”程双陆起身,追了两步出来,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放弃了,“这一回,是最后一次么?”
如果是的话,有些话,程双陆就不想再说出来扫兴了。
过去的那些阴霾森然,就让他都过去好了。
那个曾经在大火里笑着转过身来的少年,还是程双陆一辈子都放在心头难以忘怀的少年。
允僖背对着程双陆,站了许久,然后放弃般低头笑了一下。
“程姑娘,”允僖没有转身,只依然背对着程双陆,轻笑着问她,“你是想听让人欣慰的好话,还是想听发自肺腑的实话呢?”
“什么都无所谓,”程双陆温柔道,“但是殿下,我最想听你转过身来,看着我的眼睛亲口说出来的话。”
允僖微微侧身,沉沉地望向程双陆。
程双陆一袭白衣,在满屋子的血肉模糊里,就如一株在污秽里开出的亭亭玉立的花,干净、纯白、温柔、绵软,而且一直不变地立在那里。
就如同他们相遇之后的每一回,每一次。
允僖心头,突然又涌起了与在狐倾时如出一辙的那股冲动。
沧江一役,对允僖来说,一直是这段日子以来不愿意回忆也不愿意触及的伤痛,连带着,让他在那时候萌生的些许不合时宜的心思,都随着事态的进一步恶化、身边人一个接一个的出事,被沉甸甸的痛苦自责,狠狠地压了下去。
然后在这个不期然的午后,又一次不合时宜地涌现了出来。
虽然时隔境迁,明明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允僖再回头,审视那个在狐倾时带着人家姑娘、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便毫无顾忌从最高处往下跳的、无忧无虑、无所畏惧、也无比放肆任性的自己,只觉得无限的物是人非。
但有些心动,是尽管时隔境迁,尽管脱胎换骨,尽管物是人非,都依然,一直存在的。
“程姑娘,”允僖突兀地开口问道,“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可以不一口一口‘殿下’叫我的。”
“啊,”程双陆微微一愣,不意允僖竟然突然提起这个,有些不安,更有些羞涩地反问道,“那我该怎么称呼殿下好呢?”
“我还未取字,我出生的时候,父皇给我定的是这个僖字,”允僖恍惚了一下,想到成宗皇帝,就想到洛阳,想到了年少时候很多无忧无虑的事情,艰涩地笑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自嘲道,“僖么,混吃等死毫无建树,但没有大的过错,平平稳稳过一生就是了,我懂的,我阿娘也懂的,父皇的意思,其实我们大家都懂的。”
“小心畏忌曰僖;质渊受谏曰僖;有罚而还曰僖;刚克曰僖;慈惠爱亲曰僖;小心恭慎曰僖;乐闻善言曰僖;恭慎无过曰僖,”程双陆却微微摇了摇头,不赞同道,“其中纵有十之一二不好的,但僖者,乐也,也许陛下的意思,就是想殿下您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呢?”
“是啊,质渊受谏曰僖,有罚而还曰僖,”允僖冷淡道,“可是这里面,我哪一个都没有做得到的。”
“我也确实该给自己取一个字了,”允僖垂下眼睫,认真地看着手中的承影剑,轻轻道,“孔圣对颜回曰:木受绳则直,人受谏则正。受学重问,孰不顺哉?我想,西行一趟,给我最大的教训,便是要‘受谏’。”
“程姑娘,你以后,就直接称呼我的字吧。我表字,谏正。”
程双陆张了张嘴,却感觉自己一时对着对面那张熟悉的脸叫不出来这个全然陌生的字。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程双陆真的,有那么一点想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