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潇潇哼了一声,扬手推他一掌“走开,莫挡了我的路。我本是来瞧你是不是要死了的,结果竟还撞着你偷喝酒,可见二十军棍,着实打得轻了。”
崔宁嘿嘿一笑,正要说话,安潇潇突然袖子一扬,一根细细的绿色绳子从她袖底翻出。
崔宁反手一抓,抓住了绳子一头,“姑娘”
觉出手感不对,不由朝那绳子一瞥,登时绿了脸。
一条滑滑凉凉的小蛇,正顺着他手腕朝袖内蜿蜒。
崔宁强大惊失色,手掌松开,欲将蛇甩脱。
安潇潇心中冷笑,手上抚着另一条小蛇,朝他扬了扬下巴,道“我知你装傻充愣逗我呢。崔宁,你们暗中打探那应荣的事,想做什么我管不着。也不论兄长是不是真的对丰姑娘有意。我只知她是个极好的人,我不想任何人伤她。”
月色下,崔宁原本情绪多变的脸,忽而瞧来阴沉而模糊。从他面上,依稀辨得出安锦南的影子。一主一仆,相伴十余载,从骨子里头染上了相同的沉郁阴狠。
崔宁抓住那条小蛇,稳稳递回安潇潇手中。
他垂下眸子,轻声道“姑娘的意思,属下明白。属下不能替侯爷保证什么,但在属下看来,侯爷绝无伤害丰姑娘之意。”
他双手抱拳,朝她致礼,足尖一点,自她面前跃上房梁。
安潇潇仰头朝屋脊看去。
灰瓦瑞兽,无言沁在皎洁的月色当中。适才还与她并肩饮酒的人,已消失无踪。
寒风微凉,拂过她单薄的衣袖。
抬手抚一抚嘴唇,心中又甜又苦。
她怎不知那酒是他饮过的呢
只是他们之间,相隔山海,能略拉近距离的,只有这一口水酒罢了。
因是要入山寺听讲,丰钰没有刻意装扮,穿一身素色衣裙,披了夹棉披风,头上带了两朵蓝色绢花,并一对珍珠钗子,清早先在老夫人的佛堂陪丰老太太诵了回经书,才缓缓步出院子,随丰三太太一路乘车往宏光寺去。
约莫半个时辰路程,很快便至山下,丰钰下车,应家早有嬷嬷和管事们在候着。远远一丛芳草间,立着含笑的应澜生。
他亦是素服,银灰色锦缎净面袍子,只袖口衣摆上绣了不惹眼的海草纹。
他朝她拱手致意,上前恭敬地给丰三太太行礼。
丰钰面色微红,垂头眺了眼周围的人群。扶着丰三太太的手,小心拾阶而上。
他缀在后面,一路凝视她背影随她登山。
堪堪几步石阶,走得她只觉漫长。
身后那灼热的视线,直似将她盯穿。
可不经意回过头去,他又好似根本不曾看她,只叫她暗暗着恼,偏没发泄之处。
寺门前有些烧香出来的香客,丰钰等均遮了帷帽,在旁等了片刻才在仆从拥护下入了寺门。
自大雄宝殿上供了清香,再往后走就是为应家备下的那间独院,正室之中,应太太对面坐着年迈的法师,朝丰三太太和丰钰道了声佛号。
这一讲经,便是一个时辰。
应澜生立在那片已然萧瑟的银杏树下,微眯眼帘,望着半山荼蘼。他神色怅然,并不是平素那般含笑明朗的模样。
流云飞走,秋阳掠过,在他面容洒下斑驳的树影。
听得身后轻缓的步声,他回过头去。
丰钰扶着小环的手,信步在小道上,足下踩踏落叶,发出细微的声响。
应澜生面色瞬时有了光彩。
他上前两步,挺拔恭立,身姿如松,叠手致礼,轻唤她“丰姑娘。”
自上回简略一谈,已过了六日。丰钰言明,暂无意愿成婚,且不欲耽搁他的时间。两家因有亲缘,走动拜访不过寻常,只要不宣扬出去,无人能知她与他曾议过亲事。
然他仍安排了今日一会。
不惜兴师动众,将他母亲搬来了盛城。
他想她知道他的心意,想她看到他的赤忱。
想她明白,便是天长日久,他愿等。
丰钰忆及周氏所言,这门婚事,一开始就出于应澜生的意愿。
如今那人便在眼前,眸光炯炯,明净如玉。
听他温声道“姑娘出来散闷么不若一道走走”
半山之巅,等闲人是进不来的。应家所费香油不菲,方得此殊遇。
丰钰闷声道“婶娘着我到外头走走。”奉长辈之命,勉强前来,可不是她主动要来寻他说话的。
应澜生微微一笑,双眸璀璨如三月湖光,“姑娘这般滴水不漏,不辛苦么”
言语中带了淡淡的揶揄,倒显亲昵。
丰钰睨他一眼,抿了抿嘴唇。两人均未再言语。一路只闻鞋子踏在落叶上的沙沙轻响,小环落后两步跟在后面,放眼去瞧眼前景色。
金色落叶铺就的一条小道,两侧秀木挺拔参天。一双人影相隔半臂距离,缓缓向前,一个银绸浮光,一个素锦如兰。应澜生细心温和,始终走在丰钰不远不近之处,不时柔声提醒,路有枯枝顽石。偶然侧过头来,那面上总是温文淡笑,言谈举止,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于小环瞧来,应公子便是世间最难得的好郎君。从没见过有人如应公子这般,便对下人亦是含笑有礼,处处周到寻不出半点不足。尤其那张面容,任谁看了不心生欢喜姑娘瞧来面色平静,不知内里是否与她一样的小鹿乱撞呢
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觉已走入了银杏林小道的尽头。
前方是无遮挡的山头,荒草落叶铺地,远远可望见上山的石阶,和山下攘攘人流。视线豁然开朗,微冷的秋风徐徐吹过。
应澜生向左挪了两步,以身挡在风口,免她受寒潮侵袭。丰钰抬眼,就撞进他一泓湖水般的瞳仁。他嘴角噙了一抹轻笑,神色温柔地凝视着她,并不说话。
中有奇异的气流涌动,好似这寒秋都变得熏人的暖。一枚残叶被风拂起,飘飘荡荡落在丰钰鬓边。挂在那朵绢花后面。
应澜生抬手,俯身朝她倾去。
丰钰头上被阴影笼罩,脚步欲退,他已快速地退回原位,两指夹着那片叶子,含笑望着她。
丰钰正想说点什么,比如时辰不早,该告辞了云云。
应澜生不待她张口,朝她摇了摇手中的叶片,凑在唇边,以叶为笛,缓缓吹出一段小调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注一
舒缓的调子,婉转的曲声,借由秋风,远远飘扬开去。
他分明什么都没说,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丰钰垂头低眉,背转身去。不曾行礼告辞,速步朝回而走。
应澜生并不追上,他不疾不徐地用曲声相送。风吹树动,那沙沙轻响,都变作他一曲和鸣。
丰钰加快步子,人已到了小院之外。小环急急跟上,连吁带喘地喊她“姑娘”
好好的氛围,不知为何姑娘说走便走,连礼都未持,偏应公子还如此宠溺,眸中满是温柔的笑意,她没懂,姑娘的恼得是什么,也没懂,应公子如何还笑得挺得意的
丰钰自不会和小环去解释适才被人一首曲子“调戏”了。她心中愤愤地想到,都说应澜生乃是无双公子,樊城明珠,人品光风霁月行止白璧无暇,哪知背过人去,独处之时,频频令人生窘。
她本欲与他好生聊一聊彼此的过往,试探一下他心底的真正想法,哪知自己半个字都说不出口,话题被他带的不知偏到哪去。
在屋里又与夫人们说了阵话,告辞时,天色已不早了。
缓步下山,应澜生目送丰府车马远远驶离。
应太太瞧他目光频频回顾,不由一叹,“澜生,非她不可么”
自家儿子又不差什么,非要如此上赶着求着人家许嫁,哪有这样的道理应太太心中是不服气的。
应澜生似没听清这话,素来温和的面容有些许冷然。他低声道“阿娘你且先回别院,我还有事,迟些才归。”
应太太唤了他几声,应澜生没有回头。
他速步穿过人流。袖下的手掌暗中竖起三指摆动两下。道旁屋宇之上,一个模糊的人影起起落落,迅速消失于视线当中。
傍晚天色阴沉,晴空被流云遮了大片,天边隐有隆隆雷声传来。
丰府车马入城,行在匝道之上,此时街巷已然人疏声慢,只个尚在拼营生的小贩在街旁叫卖。
辘辘车声就在巷口戛然而止。
前方车里探出安潇潇的脸来,含笑朝这边招手“丰姐姐,真巧啊”
丰钰神色怔了下,她已拒了安潇潇的邀请,客客气气写了信去,此刻在街前相遇,是偶然还是
她默默有些不快。不明白安锦南究竟是想干什么,打探她去处,跟踪她不成
安潇潇已亲自下车过来与丰三太太见礼。
丰家本就不支持丰钰推拒嘉毅侯府的宴请,三太太当即推了丰钰一把“你们自去说话玩去,叫随行的嬷嬷侍婢们跟着,要回府前只管着他们回来要车去接。”
话是这样说,不过客气罢了。哪回丰钰上门,不是给嘉毅侯府客客气气地用雕金香车送了回来
只恨这丫头不识抬举,不想如何巩固这关系,倒常别别扭扭,似乎不情愿一般。
丰钰恼是恼,见安潇潇目中似有求恳之意,倒也不忍拂她脸面。
丰钰抿唇下车,被安潇潇挽住手臂,径向侯府的车马而去。
车前,崔宁掀了帘子,丰钰心中似有预感,登时沉了沉面容。
踏上车去,果就见那车厢之内,一人闭门靠于车壁之上,似察觉有人凑近,方睁开一双锐目,如电般的视线朝她射来。
崔宁目视丰府车后方向。
暗影中,一个银光粼粼的人影立在墙下。
若未认错,那人正是应荣。
只闻安锦南淡淡的吩咐“去宝玥斋。”出错了,请刷新重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