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后来不是闹起了运动嘛,牛鬼蛇神一律打倒。几个外来的年轻学生不听劝,夏天日头最毒的时候扛着锄头爬上山,非要将那座野庙给拆了。”
她瞥了眼傅明渊,终于彻底放下心防,滔滔不绝地讲起来“那山神庙荒败久了,神龛里连个正经神像都没有,只有个木头做的样子货。本来嘛,看见村民那样较真,学生还真有点怕,到了这时候,不由相视大笑起来果然,什么怪力乱神都是唬人的。几人合力掀了供桌,又将那神像也拖到底下,统统砍成柴火,足足扎了好几捆。”
纪凡吞咽了一下,只觉后背冰凉,不由往傅明渊身边靠去,被他单手揽住拍了拍肩。
“神像没了,那庙也不能留啊。他们从中午忙活到傍晚,等终于敲掉最后一块围墙,天已经擦黑了。”女人语调平缓,幽幽地说,“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时间竟然过得这样快,也没人意识到哪里不对。他们收拾好家什,哼着歌往回走,可是”
女人停下来,似乎陷入了思索。
过了很久,她才轻声道“可是,他们找不到下山的路了。”
纪凡打了个寒颤。
“布满青苔的水杉又高又密,林子里黑魆魆的,和白天完全两样,以往走了几十遍几百遍闭着眼睛都能找着的山路,这会儿却不见了。起初,树冠还能透出一点阳光,慢慢地,那丝黯淡的光线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几个年轻人的心也跟着往下沉。”
“先是一个麻花辫的女孩儿垂头哭起来,说她脚疼,实在走不了了。她只有十五岁,穿一条家里给织的花布衣裳,娇怯怯的爱俏。可这会儿大家全都又冷又饿,谁也没精力去安慰别人,领队的男大学生大声训斥她,让她慢慢跟在后面。”
“于是她落到队伍最后面,还是哭,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地走。大家都累极了,可谁也不能停下,停下就意味着要被丢在这黑色的林子里。周围人们不再说话了,只沉默地往山下赶。那女孩的哭声越来越轻,不知道什么时候,完全消失了。”
“阿萍阿萍是哭完了么一个胆小的女生拉了拉身旁男孩的衣摆,男生摇摇头,
没有说话。阿萍本人也没有出声回答。没有人知道,当然,他们也不敢去想她到底是真的哭累了不哭了,还是已经被狠心的同伴抛在了身后。”
“众人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山路确实是蜿蜒向下的,他们还怀有一丝希望,觉得只要往下走,总能回到村子里。可走了很久很久,他们连村子的影子都没摸到,相反,倒是月光越来越弱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领队的停下脚步,提高音量道,谁带了手电筒没人回答。那时候的手电筒笨重且昂贵,只有村支书家里存着一支手提式的,他们正午时分出门,自然没有人会想到去借手电。那洋火呢,洋火总有吧领队的声音也有些发颤了。他们出门时商量过,砸不掉的四旧统统烧掉,他确实记得自己收拾了几包火柴托人拿着。洋火他变得暴躁起来,到底谁带的啊他娘的,别藏了快拿出来拿老子寻开心啊”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开口了是是阿萍,那包裹轻,是交她拿着的。众人沉默了一阵,领队试探着喊阿阿萍安安静静,只有呼啸的风从几人当中穿过。那一刻,他们终于能够确信,阿萍是丢了而且,是他们丢下了阿萍。”
“领队没有再次尝试,他木然道接着走吧。”停顿片刻,他又说“我隔段时间报数一次,大家跟身边的同伴牵住手,别再走散了。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们摸索着抓紧身边人的手,每个人的手指都湿滑冰冷,或许是同伴,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没有一个人敢回头确认。就在这时,空旷的森林里,响起了领队孤零零的报数声。1、2、311。第一遍结束,没有少人除了失踪的女孩阿萍。”
“大家明显松了口气,脚步也加快了些。走出约莫一里地,领队的声音又响起来了1大家有了经验,纷纷跟着报数,9、10、11。正当他们松一口气时,一个畏缩的女声颤巍巍地响起来,12。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猛地抽回互相交握的手。夏夜的树林并不冷,可他们如坠冰窟,布衣服浸透了冷汗,凉得好像一块寒铁。”
“是,是谁领队咽了口唾沫,一定是、是有谁数错了吧没有人回答。他干笑两声,又道,那要要不我们再报一遍1这回,没有人接上他的数字,周遭只剩下一片极度压抑的死寂。”
“别说报数了,连话都没有人敢说。大家闭上嘴,默契地保持了一定距离,埋头狂奔。衣服划过树枝发出沙沙声,女孩只顾拼命往前奔跑,却没有注意到,周遭的所以声音慢慢消失了朋友们疲惫的喘息、粗重的脚步,不知何时全都没了,森林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等她意识到这一点时,一切已经太晚了。”
女人摇头叹息“太晚了,她只剩下孤身一人,还崴伤了脚踝。该怎么办呢女孩绝望地想到,好疼,好累,甚至不如就这样停下脚步,反正再跑下去也难逃一死。”
纪凡屏住呼吸“然后呢”
“当然只是想想而已,她还那样年轻,让她死自然是不甘心的。她慌了神,大声喊着朋友们的名字,阿萍、大壮、徐力无论谁也好,请帮帮我啊下一秒,她绝望挥舞的手被人轻轻握住了。那个人的手温暖干燥,微一用力,似乎在示意她跟他走。”
女人拢了拢额边的碎发,神色变得温柔“他稳稳支撑着她,在黑暗中也如履平地。两人七拐八绕的,很快来到一处亮着灯的居所。直到这时她才看清,对方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年轻男子,他自称姓荀,为避祸才躲进这深山老林,已经很久不曾见过外人,偶然听见她的喊声才来寻人。见到光亮,女孩终于意识到自己安全了,腿一软跪倒在地,失声痛哭。他似乎有点不知所措,蹲下来,温柔地拍她的背。她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哀声恳求他去搜救自己的朋友,可男人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们不在附近,他说,我已经绕过一圈了,只找到了你。再远的地方我也不太熟悉,我猜,或许他们已经找到路,回村去了。”
讲到这里,女人闭上嘴,又低头织起那条漂亮的花毛衣。
“后来呢”
“啊,什么后来”
纪凡好奇“那个女孩,后来她回村里了吗其他人呢”
“哦,其实也没什么好
说的了。女孩伤到了筋骨,在他家小住了几个月,两人关系日渐亲密。直到有一天早上,男人突然不告而别,她等了几日都没见他回来,便出发往林子里寻人,谁知这一走,竟误打误撞回到了村里。可是,村子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了,时间过去好几年,她那些朋友早就宣告失踪,就连她本人也在失踪名单上。时隔几年,失踪女孩竟走出密林奇迹生还,这件事还被当做稀奇大幅报道了一通。她不信,带上向导重新回到林子里,想要再找到那间木屋,却再也找不到了。”
“几年”傅明渊皱了皱眉,“不是只住了几个月”
女人微微笑起来“是啊,可能只是一场梦呢。”
夜风清凉,她轻轻哼起歌,继续织毛衣的花边。
纪凡与傅明渊对视一眼,都皱了皱眉。与此同时,屋子里的喧闹也静了,大概是刘院长一行终于吃饱喝足,准备歇下了。
两人打了声招呼,便慢慢往回走。
村子很宁静,出村的小路空无一人,偶尔听见两声狗叫。
纪凡心里有些发慌,下意识扭头去找傅明渊,却见对方抬手从电线杆上揭下了一张薄薄的打印纸。
“寻人启事”借着昏暗的路灯光,纪凡艰难地读着上面的文字。
“荀晃,8岁,约一年前于汤家村村口走失,离家时穿碎花毛衣、白裙子、红色皮鞋,如有知情人烦请联系”傅明渊没什么表情地念完文字部分,翻手一折,将底下附着的照片递到纪凡鼻子下面,“你自己看。”
纪凡微微睁大了眼。
纸上绘着一个清秀的小姑娘,冲镜头甜甜微笑,身上穿着一件熟悉的对襟碎花纹样薄毛衣。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傅明渊将那白纸揉成一团,随手丢进沟里,大踏步往前走去,“不过应该很快就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