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 广明宫的烛火通常于酉时中便要点燃, 这会儿已经亮了, 烛影幽深, 光滑可鉴的地面如鬼爪狰狞而舞,燕王取了一封密信, 看罢之后,
嘴角含笑地将东西放了下来。
“太子来了?”
他正襟危坐, 望着一步步朝他走来的夏殊则。
“皇兄。”
夏殊则容色清冷,俊美如仙,远远地立着, 如玉树般旷逸冰莹。燕王的眼眸渐渐变得幽深,他这个弟弟实在是生得好看, 远远一瞥, 便令人心动。
“陛下被安置在凤坤宫,你要去见他么?来人,崔明德,安排太子殿下去见陛下!”
随着燕王含笑地唤了一声,崔明德便弓腰踮脚而来。
夏殊则神色淡漠地瞅了他一眼。
崔明德被看得心中突突。
夏殊则没说什么。
凤坤宫三字,于他心中泛起了一道漪澜。
皇帝正卧在榻上, 双目紧闭着,手里还握着一支翠翘,打磨得光滑的翠翘, 失去了原有的光泽,黯淡地躺在皇帝掌心。
宫门打开时,
走来一道孑然而修拔的身影,皇帝还以为是那不肖子回来了,心中大骇,直至看清楚,那映着幽暗的烛火一步步朝他走来的,是夏殊则,心中的紧张完全地退去,反倒涌上来另一种不安,带着隐隐羞愧的不安。
“策儿。”
他挣扎着起身,唤了一句,顿时老泪纵横。
夏殊则定定地看着,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满头华发,再无以往意气风发的皇帝。他记得幼年时,父亲的双臂是何等有力,能将楚王一把举过头顶,他们笑着,父慈子孝,其余的几个兄弟见了,羡慕有之,不平有之,可谁也没有说出口。身为男儿,眷恋那么点不该肖想的骨肉亲情如同一种罪过,如出生于皇室,则更是痴心妄想。
他很早很早之前,便没有再想过了。
夏殊则蹲跪了下来,皇帝伸出手臂去,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夏殊则沉默地反掌,要退去,皇帝却不放。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皇帝手掌卧着的那支翠翘,盯了片刻,想起在母后的肖像里似曾见过,他蹙着眉,任由皇帝握住,不再动了。
皇帝道:“策儿,你还是肯来见朕的。”
说到这儿,他忽然垂目失笑,“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为了你的乳名,朕跟你的母后还吵了一回,闹得阖宫上下战战兢兢,无人不晓,可是谁知道,她生你时难产,坏了身子,此后……朕,唉,也罢也罢,朕不想回想这事,朕因着它这么多年对你一直有失偏颇,朕心里明白。”
夏殊则的唇已抿成了一线。他静静地折腰,发出沉闷而短促的咳嗽。
皇帝道:“好好保重自个儿身子,你从小便有大病小病,缠绵不断,朕让你自幼习武,本也是为了养好身子,免得日后受不少罪。”
“策儿,朕嘴上不说,心里不想,但总是惦记着你的,怪朕过去被薛氏的伪善温情迷惑,看不清了……你当朕老眼昏花了行么?朕实在是想听你唤一声‘父皇’,有十多年了,你再没叫过朕‘父皇’。朕昨日梦到了,心里不知多高兴,醒来只有你母后这间空屋子,一个人也没有留下,那时悔恨得拿头撞上了床木,撞了个大包,晕了半日,你来了,这会儿才稍稍好些。”
夏殊则沉默地凝视着他,没有一个字。
皇帝等了片刻,失落不已。
“策儿,你回来便好,朕立即下诏,即刻将皇位传给你,来人,来人哪……”
皇帝朝外唤道。
像是拼着,在油尽灯枯之前,要赶紧立完遗诏。
但没有人应话,夏殊则的手臂忽然紧紧托住了他的胳膊,蹙眉低声道:“别唤了。”
皇帝愣愣地看着。
他低声道:“我坐不了这个皇位,也并不恋栈。”
皇帝怔愣着,“这是,这是何意?你是朕最出色的的孩子,你坐不了谁又能坐得?”皇帝脑中嗡嗡的,忽又想起这几日的风声动静,“老大回来了?”
“是。”
夏殊则应道。
皇帝咬牙,“老大是个无情无义的冷血东西,当年便敢背着朕结党营私,还给朕投蒙汗药,实在狼心狗肺,朕悔没有杀他!”
夏殊则沉默了许久。
皇帝气得胸直起伏,不断地喘着粗气,支撑不住地倒了下来,夏殊则将他的身子扶正,替他盖上了薄毯。
皇帝这会儿身子不行了,身上一阵一阵地发着冷,自知也没几个时辰了,趁着还有说话的力气,只想着一口气说完。“策儿,你怪朕对你狠心么?”
这充满了恐惧的低三下四的口吻,何尝像是皇帝能说出口的。
夏殊则道:“不怪。”他抬起了眸,漆黑如子夜的双眼,几乎洞穿了皇帝虚弱的内心,“只怪过你对皇姐太过狠心。”
“朕……朕后悔啊……”皇帝泪水纵横,“清芷那时也还那么小,朕却让她远嫁匈奴,那些吃人吮血的豺狼,那样待朕唯一的女儿,朕也实在后悔!你恨朕是应当,是应当的。”
夏殊则的手掌压在他的胸口,似无意识地抚了一下,末了,他垂眸唤了一声:“父皇。”
皇帝恍如听错,挣扎地侧过身,惊喜交迸地瞪大了眼睛。
“好,好,朕不枉了……也算不枉了……”
皇帝想笑,又笑不出,担忧夏殊则的安危,忙道:“朕怕燕王对你不利,你且记着要防着他,他心术不正。”他担忧这个嫡子过于妇人之仁,虚弱地支起了眼睛,勉力说下去,“这些年,朕和薛氏那贱人坏了你名声,你原本是朕的几个儿子里最仁慈的那个,朕从不怕你输给匈奴和羌人,但朕怕你斗不过你几个手足兄弟,当防则防吧,日后谨慎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