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无被迫看着男人乌沉却又璀亮的眸子,“经中释迦牟尼佛曾为自己的母亲摩耶夫人说法,其间提到的救拔亲人眷属的智孝之意,让阿无猜测王爷之所以要手书这些经卷,实是为了给先皇妃昭妃娘娘祈福祝祷之用,故而阿无不敢有半点欺瞒与懈怠。”
李淮准许久没有说话,他慢慢松开唐无的下巴,缓缓背过身去。好半晌才道:“你应该是饿了吧,去厨下吃饭吧,本王已吩咐私厨,给你留饭了。”
唐无长舒了一口气,“多谢王爷。”
身后脚步声起,李淮准见她推门将要退出书房,又开口道:“吃完饭,晚间到本王寝房来见。”
“是。”
静寂满室,烛火飘摇,李淮准迈步转到书案后落座,才道:“林平。”
林平无声无息,闪身进了书房,听王爷道:“说吧,这里一下午都发生了什么,事无巨细,一点一滴都要对本王如实禀报。”
林平见问,便将整个下午书房里的事情对李淮准讲了一遍,“阿无姑娘一直在抄经,不曾偷懒,后来纸张用完,她去了落地长颈瓷花瓶中取纸。”
“然后呢,她说了什么?”
“她说,要是能用王爷抄好的这些卷去交差就好了。”但林平紧接着又说道:“不过阿无姑娘没有,她说自己怎么能这样投机取巧,抄经是虔诚事,更何况王爷既然吩咐用王爷的字迹抄写,想来这经是有用处的,所以她最后还是继续抄写了。”
李淮准的脸一半隐藏在灯影里,另一半的神情晦暗不明。他见林平停下,遂道:“继续说。”
林平的神色第一次有了些许微妙,他不由得望了王爷一眼,唇角动了动,却没说话。
李淮准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亦有猜想,但他还是想听林平亲口讲出来,于是冷声道:“讲,如实讲。”
林平只得硬着头皮道:“阿无姑娘后来很累了,趴在桌上睡着了,再然后……王爷您来了。”
李淮准的神色有些凝固,他深深呼了一口气,“讲下去,一处不漏地讲。”
“王爷想来是怕阿无姑娘饿了,所以来给她送了点心……”
“不要讲你的猜测,只讲你眼睛看到的!”
李淮准神色不善,林平不由得一凛,赶忙道:“王爷动作很轻,坐在阿无姑娘身旁看了她有一会儿,放下点心后,又看了看阿无姑娘所抄的经卷,然后王爷说姑娘她死心眼,为何不求饶……”
其实这里林平有点不明白,他搞不懂王爷所说的为何不求求他,这个他是谁,但琢磨一下觉得王爷的意思该是阿无姑娘为何不向自己求情的意思,于是便照着这个意思说了。
李淮准许久没有说话,他看向堆叠在宽大书案上的那些唐无抄写完毕的经卷,那上面和他如出一辙的字迹,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余下的事情林平不说,他也能够猜到了。
但他现在很需要一个人将他的侥幸彻底打醒,“然后呢?本王做了什么?”
林平跟随李淮准这般久,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为难。王爷对阿无姑娘这般有意,对她直说便是了,为何要为难他这个影卫!
“然后王爷您开始抄经,直到黄昏时分才离开。”林平终于讲完了他需要讲的,徐徐长舒了一口气。
李淮准不由自主地蹙眉,缓缓闭上眼。须臾,才道:“你去吧。”
林平领命要退,刚迈出两步,忽然想到什么,又转身对英王道:“对了王爷,书案抽屉您动过,似乎写了什么放在了里面。”
李淮准猛地睁开眼,但他没说话,于是林平行礼后退出书房。
书房满室安谧,唯有滴漏声声。他低吁一声,缓缓抬起右手,骨节精致修长的尾指展于眼前,指侧有晕染开最终又复凝固的斑驳墨迹,似乎袖口边上也沾了几点,因着锦袍颜色偏深,倒是不怎么明显。
因他素日的书写习惯,都是立笔悬腕,力求落字精致,只有在他着急落笔的时候才会改用枕腕法书写,这样一般可以提高书写的速度,但弊端也明显,那便是未干的墨迹极容易沾染紧贴纸面的尾指和衣袖。
他怎会慌乱至此?他盯视自己手指的眸光沉暗,是……因为她吗?怕她挨罚,所以帮她一起抄经。怕她完不成,所以改用了书写速度更快的枕腕法?
他的眸光侧转,落在书案上那碟精致点心上。他缓缓探出手,取了一块,放进嘴里,轻咬了一口,满口软糯甜蜜的红豆馅料。
他素来讨厌这种甜腻到令人生厌的东西,所以这真的是给她准备的吗?原来她喜欢这种口味的馅料……
默默忍耐着将口中的点心咽下去,他徐徐又将余下的点心放回了食碟中。
灯火辉辉,烛泪滴落,李淮准默默想,这回不是夜晚,也没有落雨,唯一和前两次相同的,大概也只剩下了,他惩罚了唐无,她因为他的这个决定会受伤或者痛苦。
只要他责罚她,他就会变得不正常,就会去做一些他自己都理解不了的事情。为什么?为了不让她受伤或者难受?
英王殿下无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想要起身,忽然想到林平说下午出现在这个书房中那个不正常的自己,似乎在书案抽屉中放了什么东西……
他点了一盏小灯,照向左侧的一列抽屉,共四个,他逐一翻找,最终在最底层那个里面发现了一封信。
素白的封子没有落漆蜡,打开后,见里面薄薄一张信纸。
李淮准犹豫了片刻,终于将它展开。
上面是他无比熟悉的字迹,他自己亲笔所书。字并不多,寥寥数行,但字字句句都令他惊心。
若不是林平告诉他,这是他亲手放入书案抽屉中的,他差点会觉得这是唐无模仿着他的字迹所写出来骗他的。
不要去伤害她,不然他日你必然后悔莫及。
我知道你一定很好奇我是谁,但你问问你自己的心,我又能是谁呢?
李淮准猛地将信纸揉皱,远远扔了出去。他的动作过大,带灭了书案上的灯盏,烛灭灯暗,满室徒生寂寥。
男人静坐暗室中许久,才终于攥着掌心站起身,他重新点了灯,又缓慢踱步过去,拾起了被他抛弃在角落里的那团信纸,展平后又看了看,随后取下灯纱罩,凑近烛火,眼看着它点燃后,徐徐烧成了飞灰。
李淮准离开书房后,先去了一趟杜清淼的院子,故而回他自己的寝院时便有些晚了。
已是人定时分,院落里万籁俱寂。
接连数日淫雨绵绵,今夜难得朗月当空,亮若银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