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上的时间并不算久, 可下山后仍叫人觉得恍如隔世。
因为归期不定,回去时当然没有什么奴仆驾车来接他们, 前来时只有三个人,归去后竟还带上了根小人参, 真不知道算不算是赚了。不过看谢通幽的神态, 大概更像是赔了, 沧玉仍旧不知道这对师兄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虽说八卦,但并不是那种讨嫌的人,更何况自己现在都心乱如麻, 又哪有功夫思考谢通幽的事。
在山内生活与在山外眺望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 待到走出迷障之后, 这种感觉就更浓了, 远远望着,整座山似乎都瞬间神秘了起来, 半山腰起就开始浓雾缭绕。小参仙仰着头看那座山,似乎又要哭了,他抽了抽鼻子,强忍住泪意,把头埋在了谢通幽肩上。
回城时本应兵分两路,毕竟谢通幽上有老,现在下也有小了, 总得先要到老宅去一趟, 回禀父母一切无忧, 再来他带了小参仙回去,难免要知会一声,顺便再给小胖子上个户口。只是沧玉暂时不想单独跟玄解待在一起,干脆就跟着谢通幽同行,玄解则跟着走了。
谢通幽身子不弱,可架不住谢父谢母将他当做心肝宝贝得疼,连带着下人都怕自家少爷冷着热着。
门丁正在大门口闲聊,见着少爷回来了,急忙涌上前来,开门的去开门,问好的来问好,还有到里头通报消息的,活像个重病号总算有了口气,恨不能将谢通幽抬进大院里去。门丁们刚上来,见着谢通幽怀里还抱着个模样可爱的小孩子,不由得面面相觑,心里咯噔一声,仍是挤出笑脸来“少爷回来了啊!”
“嗯。”谢通幽动了动胳膊,对小参仙道,“你这么胖,快将我胳膊坐废了,还是下来吧。”
小参仙趾高气昂道“你们凡人真是没用,好吧!”他瞬间就从谢通幽怀里滑了出来,轻轻落在地上,不过家丁门院还有丫鬟此刻都簇拥而来,这小参仙常居深山老林之中,平日没什么人能说话,又惊慌地抓住了谢通幽的手指,一时有些怯怯。
院里头丫鬟声声传唤,少爷回家的事没多会儿就传遍了整个谢府,本清闲的厨房顿时忙活了起来。几个小厮从长廊如流水般奔来,跟在谢通幽身旁伺候,主厅里谢夫人被婢女簇拥着走了出来,抢出几步,一把将谢通幽搂在怀里嘘寒问暖,又仔细打量他的脸面,忍不住道“我儿瘦了。”
君玉贤那只有青菜白粥,半点荤腥都没有,清肠胃,是该瘦了。
不过沧玉觉得即便谢通幽出门是大鱼大肉,只要没有胖到小参仙那个地步,谢夫人估计也会当个睁眼瞎子,一口咬定谢通幽瘦了。
谢夫人又“心肝、宝贝”唤了会儿,这才看见沧玉与玄解,还有谢通幽手边的小参仙,不由得呆了呆,她反应倒快,当即请众人进主厅中去。
这时后头挤出来个看起来五六十来岁的妇人,脸上还未开口先见笑,慈眉善目,身材圆滚,见着十分欢庆的模样,说话都带着股喜气洋洋的味儿“哎哟喂,少爷可算回来了,老婆子今个真是福气好,这不巧了,正碰上了少爷归家。可让老婆子开开眼界,这天底下还有这般神仙似的人儿呢,果真是气派人家出来的,长得就是俊俏——”
这老妇人声音一哑,显然是没想到会见着三个俊俏的青年男子,还一个赛一个得风流,这话到了嘴边,差点没说出来。
沧玉差点没笑出声来。
这时谢夫人已与谢通幽分开,而沧玉跟玄解站得又颇近,这么多丫鬟小厮簇拥着。她本觉得谢通幽站在中间应是正主,可手里牵着个娃娃,显然是已成了婚的。不曾听说这身子孱弱的谢少爷有什么老相好,老妇人一下子琢磨不定起来,定睛再看后头那两位,就更看不出什么来了。
因此纵然这老妇人向来世故,这下也不由得懵了神,好在她心思活,立刻欢笑起来“哎呀,这三位公子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俊俏,老婆子眼神不好,实在看不出哪位才是府上少爷?还劳夫人跟老婆子说道说道。”
“这是王婆婆。”谢夫人见着儿子归家,欢喜不尽,什么规矩礼数都不在乎,招呼众人一块进屋,又让丫鬟上了茶搬了椅子,叫谢通幽坐在自己身侧,紧紧攥着爱儿的手,温声给王婆婆介绍,“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那二位是他的朋友。”
王婆?
沧玉面色不动,心里实在憋不住,很想问问谢通幽隔壁有没有姓西门的人家。
王婆婆年纪大了,脑子却很好使,一连串的好话吐出来,哄得谢夫人眉开眼笑,一句话都没提小参仙。
谢夫人欢喜是欢喜,不过心中对小参仙的担忧有增无减,只跟王婆婆又客套了会儿,就让丫鬟把人送出去了。想来她们之间就已经谈过了,这王婆婆走得非常爽利,不大客气地带走了谢夫人吩咐的礼物,一扭一扭往门外走时不忘回头跟谢夫人道“夫人,那老婆子这就先走了。”
“王婆婆慢走。”谢夫人是书香门第出身,又吃斋礼佛久了,待谁都颇为亲切和善,不过看整个谢府井井有条,想来御下的手段更是不差。
等到人走了,丫鬟们大多退了下去,谢夫人请他们二位吃茶用些糕点,打量谢通幽的脸色,拿出手巾给他擦了擦脸,慈爱道“不知山野之中可有什么趣事?”她望向沧玉与玄解,声音轻柔,“客房早就收拾好了,二位一路辛苦,定要多住几日,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告诉下人就好了。”
这意思就是要母子俩说些悄悄话了,沧玉识相地站起身来。
小参仙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看沧玉,似是想跟他走,结果被谢通幽紧紧搂住导致动弹不得,只能垂头丧气地吃着糕饼,他胆子本来就小,又初入人间,不敢乱叫。谢夫人见状微微皱了皱眉,唤了个外头守着的小婢将他们带去客房,走后沧玉仍能听见些主厅里的声音。
谢通幽在问“母亲,那王婆婆来做什么?”
“来给我儿说媒的。”谢夫人柔声回答。
再走远些,就听不见什么声音了。
客房仍旧是原先那两间,丫鬟知道这两位客人喜爱清净,很快就退到了庭院外等吩咐,因此院落里只剩下了沧玉跟玄解。
大概是日日收拾,客房里很干净,桌上还有新鲜的瓜果糕饼,刚洗净切好,底下排了些许碎冰冰镇果肉,表皮还能看到水滴。
玄解跟着沧玉一道进了屋,开口问他“说媒是什么?”
沧玉刚刚被王婆分散了注意力,心中稍稍放松下来,就没有那么介怀玄解了,老实说,这事委实怪不了玄解,这小子大概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层。他耿耿于怀,实没什么意思,因而心平气和下来,开口道“人间的男女想要在一起,要有个说媒的人来帮忙谈谈,谈下来婚事就成了,谈不下来再换。”
这叫玄解略微有些讶异,他皱眉道“可是谢通幽喜欢他师弟,为什么要跟别人在一起。”
“什么?”沧玉愣了愣,差点被这个消息砸个眼冒金光,他下意识又重复了一次自己方才说的那两个字,“什么?”
这还真是出新鲜事。
沧玉本还以为谢通幽愿意照顾小参仙只是看上师兄弟的情面上,毕竟曾经算是竹马竹马一场,哪知道从玄解那处吃到这么大的瓜,不由得愣了愣,心中忍不住想道“不知道谢通幽这算不算是接盘侠,应该不算吧?”
怎么这一路遇到的男人性取向都奔着另一条康庄大道一去不复返!
沧玉捏了捏鼻子,又想到自己在大街上见着夫妻出行,男女在一起时,从没有觉得异常过,心知肚明自己到底还是存了点偏见。更何况如今才不过见了两对,其中有个是他的故交,至于谢通幽纯属于单相思,君玉贤性取向还未可知,委实没必要大惊小怪
“沧玉?”玄解唤了他一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沧玉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下意识道“谢通幽他……可是,可是他师弟不是飞升去了吗?”这句话说完之后,沧玉就明白了前因后果,他沉默了片刻,摸着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没有再问下去,而是回答道,“说媒这件事,是到了年纪找个人在一起,跟你喜欢谁,想与谁在一起,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玄解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件事有点理解不能,他迟疑道“到了年纪就要找一个人?为什么。”
“你没有见过春日的野兽吗?”沧玉平静道,“它们需要繁衍,人也是如此。”
本来沧玉还想说凡人不会像野兽那样不停交换伴侣,结果后来想了想男人常有三妻四妾,如果专门讲女人,又难以避免要提到人的陈规陋习,这些东西其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而且他作为一个受益者,去批判整个男权带给女人的压迫,未免太奇怪了些,干脆闭口不提。
玄解是来问说媒是怎么一回事的,讲到两性平等就太超纲了。
即便沧玉对古时的盲婚哑嫁相当反感,然而这是整体时代的问题,绝非一人一力朝夕可改,没必要完完全全告知玄解,说起来太漫长了。
玄解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他只是皱了皱眉,不悦道“凡人真是野蛮。”
不知为何,沧玉竟觉得这句话有点好笑,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既没有否定玄解,更没有为凡人开脱。
其实玄解说得不错,许多野兽在春日尚有选择伴侣的机会,凡人未必有这个机会。
光是听刚刚那位王婆婆讲话就知道了,人都不认识,见都没见上面,先上来夸得天花乱坠仿佛文曲星降世潘安在生,满嘴跑火车,没几句真话。好在谢通幽的外貌硬件尚算达标,可想来容貌标准值如谢通幽这样得少,过不去要添点修辞得多,至于她介绍的女方,那就更不知道能信几分了。
焉知是不是清秀佳人说成嫦娥降凡尘,一点慧心吹成织女在世。
不过男人倒罢了,这俗世对他们总是宽容些;女子要是听受哄骗,所嫁非人,那一生就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