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安珀边城。
日轮的陷落就在这几天了, 这是所有人都能用肉眼看出来的事实。
芬里尔一步步攀上了陡峭的阶梯,他没有带着任何光源,生活在阴暗中的小动物在他脚边逃窜,蛛网密密麻麻挂在每个弯道的转角,厚厚的尘埃堆积在脏兮兮的石板上。
一片昏暗中,他登上了楼梯的最后一阶,推开了陈腐的大门。
幽冷的夜风从门外飘来, 拂起他的发梢。
芬里尔走出了大门,踏上了圣安珀那高高的城墙。
巡逻的士兵早已经不敢来此, 因为谁也不知道这地方到底有没有行尸,城墙固然能挡住从外而内的行尸, 但是它无法抵挡无处不在的黑瘟。
许多曾驻守在此的骑士,已经因为各种原因离开,或许是感染死亡,或许是胆怯逃脱。
芬里尔沿着墙垛往前走,来自西北方的寒风带来行尸和死亡的味道。
他抬眸望去,隐约能看到圣安珀那昏暗的日轮,像是迟暮的老人, 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芬里尔没有停下, 他继续往前走, 直到抵达了圣安珀正对外的大门上方。
这里装饰着华美的日轮和神像, 可惜它们如今全都被黑暗所覆盖。
就是这里了,他们告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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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都光明圣城。
教堂中的圣阁下。
前来请愿的修士与主教们挤满了祈祷室的每个角落。
他们不明白王族为何会公然宣布与教义完全不同的事情,更难以理解为什么几百年都要消灭驱逐的“恶魔”, 已经不算是“恶魔”了。
虔诚的人们担忧神灵会因此降下惩罚,他们等待着王室的解释,等待着年轻的君主、那被预言为“带来光明”的国王出面。
然而出面维持秩序的只有几位光明骑士团的骑士们,而他们的面孔上也满是迷茫,没有任何一个流着王血的人出面解释,渐渐的,惶恐与不安的絮语取代了一片等待的死寂。
而这一切在大臣们进入祈祷室的那一刻转为了骚动。
在这个政教合一的国家,所有大臣在教会中都有各自的职位,或许是主教,或许是修士,他们负责着这个帝国各个方面的事务,极少会在普通的日子中一同出面。
而现在,大朝圣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但大臣与主教们竟然齐聚一堂。
站在位置上的是国王的左右手,光明骑士团的现任团长,“信鸦”科林家族的苏利文。他站在神像下,一遍遍地重复“陛下禁止觐见,请诸位稍候。”
每一个到场的贵族都要这么询问,于是他们便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克制的骚动逐渐转化为无法压制的喧闹,所有人都想知道真相,在这个祈祷室中,几乎所有上了年纪的修士都参与过处置“魔鬼”,而所有人,不论年龄几何,他们全部亲眼目睹过火刑。
王族宣布的信息在把黑暗遗民封为圣人的同时,也将所有人打成了罪人,真正纯白无瑕的也只有婴孩。
祈祷室内的气氛紧张而焦灼,但真正点燃引信的是最后一位到来的主教。
他是博伦家的人,是绝对支持王太后与国王的人,而这一次他也站到了大臣们中央。
“骑士苏利文科林,请向陛下汇报,大主教博伦求见。”老人从人群中走来,站在苏利文面前,“我恳切地请求您。”
苏利文面无表情的脸庞上挤出一个苦笑,他微微躬身“博伦大人……陛下禁止觐见,请您稍候。”
“我不明白有什么需要等待的。”老人抱着手中的书籍,“骑士啊,看看王都的街道吧,茫然困惑的民众拦着所有他们能见到的人询问,惶恐不安的修士翻阅着所有能借阅的书籍——我需要见到陛下!我要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人……”苏利文抱进了自己的头盔,“实在抱歉……陛下给我的是死命令。”
老人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你的职责是守护这里……假如我想要进入圣阁呢?陛下就在那里对么?”
博伦的家族当然是坚定不移的保王党,但是这不合常理的王令太奇怪了,引起的反响更是异常恶劣,老人在听到王令的那一刻几乎以为君王被人冒名顶替了。
“假如我一定要进入呢!”老人的态度非常坚决,“骑士,你要执行命令,杀了我么?”
苏利文牢牢站在原地,紧紧捏着拳“请不要这样做,大人。”
老人低喝“难道你能拦得住我!”
假如苏利文真的敢动手,那简直就是掀起暴力的开端,整个祈祷室内的修士大臣们同样不会和他客气,在场的这么几个骑士根本无法稳定局面。
气氛已经凝滞到了,苏利文甚至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
而就在这一刻,一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声音响起了。
“我能!”
人们惊讶地回身,看到了祈祷室缓缓推开的大门外,数名宫装丽人缓步前来,站在侍女们最前端的,正是他们的王太后。
她身着盛装,华美逼人,她狠狠咬着牙,那张美丽的面庞被蹦得紧紧的。
“请诸位退下!”王太后大步走到神像前,也许这是她在嫁入王室后第一次表现得这么合格,那气势汹汹的样子甚至让修士们为她下意识让出了一条路。
王太后一步步跨上台阶,直接站到了最高处“我再说一遍!请诸位退下!”
侍女们蜂拥在她身边,博伦大主教震惊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女儿“殿、殿下?!”
“父亲,您也一样!”王太后抬起了弧度姣好的下巴,高傲地看着他,“请退下!然后耐心等待陛下的来临!”
这一刻她像极了已故的先王,又有些像是年轻的新君。
“殿下,您不能这样。”博伦大主教微微皱起眉,试图和小女儿解释,“这是很严重的事情,陛下做出了错误的决策,我们必须要见到他!”
大臣们知道王太后真正的性格,他们蠢蠢欲动,只等着博伦大主教说服他的女儿。
“这样么?”王太后轻轻笑了笑,随后她从宽敞的裙摆里抽出了一柄短剑,横在了脖颈间,“不论陛下的王令是对是错!这都不是你们破坏规则的理由!”
“如果你们想要见到陛下,那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惊呼声在祈祷室中翻滚,大臣们从未想到王太后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举措,她的侍女们牢牢围着她,每个人手中都拿着并不实用的短剑,她们不愿给任何人靠近的机会。
苏利文举起了他的盾牌,沉默地挡在这群贵女的身前。
王太后站在神像前最高的台阶上,俯视着在场的大人物们。
宽大华丽的衣袖遮挡着颤抖的手,高高抬起的面庞拦住了即将滚落的泪水,层层叠叠的裙摆将她藏起来,像是铠甲之于勇士。
用自己的生命要挟这群大臣是很愚蠢的事情,但是王太后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她要拖延时间,越久越好。
我不能后退……王太后想,我的两个孩子都在我身后,这一次就让我这个从来没合格过的母亲,保护他们吧。
光明神保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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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轮云池。
金色的水莲花跳跃着绽放,它是这样美丽耀眼,像是日轮一样让人移不开眼。
缪宣按照记忆中的种植手册,褪下长袍后慢慢走入了水池中,水池并不深,仅漫过了他的腰部,但水池中的金色醇液非常温暖,站在其中就像是晒着暖暖的阳光。
水莲花不断绽放挥洒,一段段涟漪水花跳跃着飞溅,交错在一起仿佛盛夏绽放的花瓣,它们裹在缪宣身边,像是在欢呼雀跃。
巴尔德尔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这实在是太美丽又太肃穆了,黑发男人挺拔的背影下是温柔恬静的湖水,纯金的液态花朵自下而上,从他的腰部开始向上缠绕,在素白的后背上烙出瑰丽的花纹。
他的弟弟习惯了生活在黑暗中,浑身上下的肌肤都是有些病态的苍白,然而这一刻在云池的映照下却绚丽得惊人,黑白金三色交织,让人目眩神迷。
缪宣额间的金色纹路在此时变得滚烫,他能感受到有什么温柔的东西从他的指尖与腰部攀爬上他的身躯,涌入他的精神海。
那是无数金色的涓涓细流,一同涌向生出幼苗的小光团,光团一点点壮大,最后将他偌大的精神海全部映成瑰丽的金色!
金色的海潮潮汐上,系统茫然地站在紫雾前,磅礴的祈愿与祝福是这样美好纯粹,冲击着从来不通晓人类情感的他。
秒哥……他轻声询问,这是什么?这就是人类的希望吗?它怎么能这样美呢?
缪宣没有空回答他,他所有的心神都在那个小小的光团上,渐渐的,无数新生的枝叶蜷在一起,拧着开出了一朵浮空在意识海洋上的花朵。
那是日轮云池中水莲花的翻版。
盛放的花朵逐渐化作金色的烟尘消失,花落结果,曾经的小光团已经不再是种子了,它从花瓣中逐渐脱离出来,一跃跳出了缪宣的额心!
缪宣能够感知到它和他的关联,于是他伸出手,捧起了这个未来的太阳。
水池中的金色已经尽数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纯粹澄澈的清水,祈愿的力量已经全部涌入了未来的日轮,现在轮到缪宣了。
他举起日轮,然后放任自己的精神力涌入。
缪宣本体的精神力在经历了这么多世界的磨炼后,与最初的自己早不可同日而语,它厚重又凝练,无形地环绕在日轮上,源源不断地支撑托举着它。
建模的限制已经到了,熟悉的疼痛感从脑海开始向下传导,缪宣赶到有温热腥甜从喉咙中涌上来。
“快停下!你在做什么!!”巴尔德尔又惊又惧,“你不是答应我托举日轮不会损伤你自己的吗!?”
他从洁白的石砖上起身,疯了一样跑过来,此时连瑰丽的日轮都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了,他只想把他的弟弟从那池水中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