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秦政跟魏寅庄最后一次做的时候,魏寅庄刚走的时候,那点难受、期盼、渴望和懵懵懂懂想不明白的情绪都被磨干净了。
他又想回去打球了。
但没球,也不能现在就出去,圆鸡叔叔可能会打他。
秦政爬起来,习惯性地拍拍屁股,但又想起自己是个影子,不太自在地站好了,向魏寅庄凑过去一点点,很乖地说“我在这里自己玩一会儿,你该做什么做什么,不用管我,我玩累了就走了我现在就走远一点。”
没再回头看魏寅庄,秦政真走远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魏寅庄像能看见他一样,但如果魏寅庄真能感受到他在哪儿,应该会知道他真走远了。
他就第一次说喜欢魏寅庄的时候,骗过他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秦政本来就讨厌骗人,现在更讨厌。
地方很大,秦政嗖嗖嗖沿着河向远处的山峦跑,跑出好几百米。
他回头,看不见魏寅庄了。
于是秦政继续转过身,向前走。
天色越来越阴沉,空气凝出很淡的水雾。
秦政从来没接触过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打量着四周,有点新奇
妖怪长什么样
在秦政贫瘠的童年想象里,妖怪不是长着美女头的蛇精,就是绿皮说人话的大青蛙。
但蛇精和大青蛙秦政都没见过,所以他也不知道真正的妖怪长不长这个样子。
譬如那个叫鬼魇的妖怪。
可能是绿皮的八丈大蛇
忽地,秦政看见脚底的河水迅疾地漫了上来,淹过他脚踝,河面几乎和空气中的水雾勾连到一起。
余光似乎有东西在动。
秦政转过头,竟然看见远处的山峦开始扭曲,像在火焰中燃烧的风景画,一点点卷曲、发黑,像向大地倾倒,天骤地全阴了,像掩盖在山峦倾塌投下的阴影。
秦政呆呆地注视着扭曲的山峦。
他从未见过那种景象,但或许因为在这里的只是他的影子,秦政不很害怕。
所以他只是用一种看待他从未见过的新事物的眼光,去看待这里发生的事
被03拉进一些奇奇怪怪的世界前,秦政以为他生活的世界全然科学,他从小学习的内容、接受的教育、认识的人们都在向他保证这一点。
但不是这样,很多事他都不知道,都不懂。
可他原本从生到死,也不必懂。
天空隐隐传来一声尖利渺远的啸鸣。
秦政骤地抬头。
天阴了,灰黑色,他什么都看不见。
可秦政不知道是不是他看得久了,看得眼花,竟像在天空中看见了一只庞巨的眼睛,像冰一样,漠然地俯视着山峦、河流、土地。
像在搜寻什么。
魏寅庄。
原本元机子说的一堆一堆属于他们那个世界、秦政听了却记不住的话全部清晰地显现在他脑海,一句一句地在他耳边重复
“他是修道人里命格最煞的一个。”
“他如果不听命,就得死。”
“天底下的人精鬼怪跟他命格相仿的只能活下一个。”
“他劫数提前了一百多年。”
“他怕能去找你的时候,人间已经过了几十年。”
“他不想让你等他。”
“他在骗你。”
因为他真喜欢你。
魏寅庄是个畜生,不自信的畜生。
秦政望着天空中的眼睛,心里空荡荡的。
他不知道哪儿变了
只是到现在,秦政才发现他从前和魏寅庄刚刚在一起的时候,那点儿潜意识里不受他控制的、对魏寅庄的害怕,消失了。
因为现在他很难再被别的什么打动了。
恐惧同理。
比他强大再多,最多不过让他死掉而已。
还有什么呢
荆棘骤地破地而出,自河流、自土地、自山脚,像群魔乱舞,呼号着冲向天空,刹那便刺出数十米高。秦政向上看不见尽头,向下找不到一点容纳下他影子的地方。
“哗”
一道白影倏然破出河流,狰狞、血淋淋地刺穿在荆棘之中,荆棘生长迅猛,交错在一起,那白影瞬间挤作了碎血滴。
秦政甚至没看清那长龙一般的白影是什么,就血肉都散没了。
秦政的影子一样被荆棘刺穿,地面像被荆棘掏空了一样开始沦陷。
他也一起向下跌。
但他只是个影子,连失重的感觉都没有,只站在原处,慢吞吞地想魏寅庄会死吗
魏寅庄死了,他也做不了什么。
秦政向上看了一眼,去掏元机子给他的黄符。
但还没找出黄符
一道无形刃气骤然劈开了秦政身前交错在一起的荆棘,所见之处霎地开阔起来,眼前数百米荆棘竟燃起火来,火光极深,像燎到了天上,火行处荆棘迅速萎缩,如破地而出时一般迅疾地缩回了地下。
火舌猎猎地盘附在泥土上,男人蹚过火走过来,手里提着一柄剑。
他衬衫上破了很多地方,流了一身血,头发也湿漉漉的,他喘着气,裤脚沾了水和泥,很狼狈的样子。
他像能看见谁一样,盯着前面,嘴唇动了动。
他说“我找到你了。”
秦政茫然地看着他,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没有减缓语速,也没有只说一两个字,秦政猜不出来。
但他继续说“倘若你不愿意走,闭上眼可以吗”
鬼魇在窥视着他,魏寅庄不顾性命地一路寻过来,只是想说这一句话“闭上眼,别睁开,等我带你走。”
他还想说,等我带你回家。
他想带秦政回家。
但魏寅庄不能。
他知道秦政听不见,所以他只能向秦政很慢、很慢地重复他认为最重要的两个字,告诉秦政“闭眼。”
可秦政听不见,也没认出来,笑道“对不起我现在就走,麻烦你了。”
秦政本来以为一个虚影不碍事,但他又想错了。
只是分手而已,他不恨魏寅庄,更没恨魏寅庄恨到想亲眼看他死。
他人品还行。
魏寅庄骤地攥紧了手,盯着那处他能听见呼吸声的地方,眼睛盯得发红,水珠从额前滴落,和血混在一起,他嗓子哑得发不出声,只能做个口型
“好。”
秦政利索地撕了黄符,撕前他迅速又认真地想了想,跟魏寅庄道别“小老弟,以后开心一点。”
他第一次道别就只有这句话。
现在依然只有这句话。
或许他该加一句有缘再见。
可04、元机子都说,魏寅庄能再见他时大概在几十年后,秦政想了想,等他六七十岁,再和魏寅庄见面,未免太真实、太凄凉了。
不如不见。
转瞬眼前近乎谵想的景象都消失了,天色很亮,夏日的蝉鸣附在枝叶间很聒噪地响。
秦政不知道元机子把他本人带到哪儿来了,像建在自然林区的一处别墅,白墙黑檐,掩在浓密的绿枝后,一眼泉水咕噜噜冒出清水,在房屋旁侧淌出一条窄溪。
秦政没找着围栏,也不知道在别墅院子里面还是外面。
04见秦政回来,精神一振,连忙催促“快快快快问问怎么样了,和魏寅庄说明白没有”
元机子深呼吸进一口气,问“小朋友,你跟魏寅庄怎么样了”
秦政一愣,笑了“他发现我后,想起以前在我面前求我让他生一个孩子的蠢事和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黑历史,恼羞成怒,让我滚了出来。”
元机子也一愣“啊”
04“”
“差不多,不骗你。”秦政向元机子眨了眨眼,很恳切,“他让我滚,我就出来了。圆鸡叔叔信我。”
元机子咂摸了一会儿,颇为认同“以魏寅庄的秉性,他是该让你滚。”
04不敢相信“不可能,不可能你们就没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吗道士你帮我向秦政问清楚,他跟魏寅庄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就这么算了吗”
元机子恨04恨得牙痒痒,但又真怕去别的世界天天生孩子出车祸,不甘心道“04问你,你和魏寅庄以后准备怎么办”
秦政没什么好回答的,但他突然想起从前还是镇北王的时候,没话找话说时对魏寅庄说过的“你如果不来找我,我就当你不要我了”
这话那时真的羞耻,黏黏腻腻,像怨妇一样。
但秦政现在想起来,倒觉这话很有意思,笑嘻嘻道“他不要我了。”
可能被04洗脑了,元机子看这小孩笑,心里很不舒服,于是自个儿做了个决定,道“那你在这里等那姓魏的吧。”
“什么意思”
元机子“如果魏寅庄能活着回来,估计也快死了,我引他到这儿来但他要养伤,跟你谈不了恋爱,你们再见一面自己决定吧。如果他连见都不愿意见你,小朋友,让你滚是对你好。”
秦政盯了元机子好一会儿,嗤笑“我等他干嘛话都说得很明白了,逼着我涎皮赖脸上去缠着他烦他给他添乱干嘛”
“你们这些老道士是不是都没找过恋人恋人分了下一个不就得了,藕断丝连有什么用吗”
秦政掀了掀嘴唇,冷静道“旧的腻了,除了换新的没别的办法。”
元机子愣愣的,皱起眉毛,像没听懂。
秦政抬头看了一眼周围,问“这在哪郊区我怎么回去”
没回答他。
元机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像04在那边逼他逼得很紧。秦政猜不出04又威胁元机子什么了,只见元机子脸色渐渐变得很难看,盯着他,冷冷道“你必须在这里留半个月,半个月后,魏寅庄没回来就当他死了,回来了你们这些屁事就跟老子屁点关系都没有了。”
魏寅庄让他滚,裴子青让他接受他,元机子让他等人。
真他妈是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随意。
只要能打打球、打打游戏、学学数学,其他的,无所谓了。
秦政笑了,不怎么在意“行,那我在这里住半个月。半个月后我再走这儿有球场吗或说不是草地的水泥地也行,草地上跑不起来。”